樑俊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最開始的時候,我也很迷茫,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這樣渾渾噩噩的在長安城裡過着,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逃出長安城,去海里當個海盜,去山裡當個山賊。隨便去個沒人知道我的地方,逍遙快活過完這一生,豈不是一件美事?”
“但出了長安城,到了雍州之後,我才發現。”樑俊沒有了剛剛的意氣風發,臉上雖然笑着,可卻沒有一丁點開心的樣子。
“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的還要糟。”樑俊坐在牀邊,此時此刻心裡最期望的就是能有一根菸。
“雍州的小孩餓的皮包骨頭,災民的屍骨隨意的躺在路旁,野狗的眼睛都吃紅了。活着的人爲了一口吃食,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被逼着把自己的媳婦送到有錢人的懷裡。當了父親的人爲了兒子能活下來,親手把閨女交給人牙子,甚至還有爲了好價格,把閨女賣到妓院裡。”
樑俊回憶起在雍州看到的種種,這些畫面他永遠也忘不掉。
越靠近長安,這些畫面出現在自己的腦子裡次數越多。
文淵也陷入了回憶中,樑俊說的這些事他也都見過,甚至比這更過分他也曾親身經歷了。
“愚弟殺的那個狗官,殺良冒功,把百姓圈養在一個寨子裡,每隔一段時間拉出來殺了,往上說是造反的反賊。”
文淵提起這事,牙根恨的癢癢。
樑俊見他面目猙獰,知道這事給年輕的文淵心裡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跡。
就像雍州人間地獄般的場景讓自己無法忘懷一樣。
“是啊,這還是咱們能看到的,炎朝十幾個道,這還只是雍州一道。”
樑俊看着自己的雙手,自嘲一笑道:“我要是託生到了普通的人家,哪怕是當個農民,當個獵戶,甚至是當個只會吃喝嫖賭,欺男霸女的地主家傻兒子。這事見了也就見了,感慨一下也就完了。可誰知,老天爺偏偏讓我當一個狗屁太子。我又是長在紅旗下,最見不得別人受苦。”
文淵並不知道樑俊說的長在紅旗下是什麼意思。
其實到這個時候,樑俊也沒有想着向自己親近的人,比如文淵這種,刻意的去隱瞞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如今穿越者都爛大街了,樑羽和樑植更是大張旗鼓的恨不得宣佈自己就是李世民,就是嘉靖。
好像只有這樣就能證明自己是天選之人一般。
文淵猜到也就猜到了,猜不到也無所謂。
反正就算樑羽他們已經猜到甚至確定自己是穿越者又有什麼用。
還不是把自己當成太子對待?
自己在這個朝代該有的待遇還不是一樣也不少?
樑俊說完這話,文淵道:“二哥,你說的那種盛世,如何才能做到呢?”
“問的好。”樑俊見文淵從回憶中恢復過來,滿臉期待的看着自己。
知道已經到了火候,這個時候自己說的話,一定會重塑文淵的三觀。
因此不急不緩的道:“你要是想知道如何才能創造那種盛世,就一定得看清楚長安城裡的這幫人在幹什麼。”
“幹什麼?他們還能幹什麼?貪得無厭,爲了一己之私,將民脂民膏中飽私囊。”
文淵一想起長安城這幫達官貴人無恥的嘴臉,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
樑俊搖頭道:“不,你看的只是表面現象。也許他們沒有我想做的事看起來那麼高尚,可能也是想做到你師傅說的那種情況。但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想讓種地的有地種,並不是把土地分給百姓那麼簡單的事。”
文淵雖然不懂政治,也不懂官場,但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
如果把土地分給百姓,就能做到耕者有田,哪裡還輪到樑俊去做?
“六皇子也好,七皇子也罷,哪怕是差點和樑羽打起來的兵部尚書,他們現在要做的無非就是在集權。不僅他們現在的所作所爲是在集權,連我們現在在做的也是集權。”
“爲什麼要集權,文淵,這事說起來很複雜,但也很簡單,因爲想要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想要改變炎朝這種現狀,必須要有施行新政,新政,長安城這些人全都知道,只有兩條路才能改變現在的格局。”
這是文淵這輩子第一次有人和他說這種話,整個人精神集中到了頂點,唯恐錯過樑俊說的任何一個字。
“哪兩條路?”
樑俊道:“新政和造反。”
文淵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口中喃喃道:“是啊。”
“而對於長安城的這些人來說,新政和造反這兩個選擇,新政更適合他們。”
“爲什麼?”
“因爲造反會給他們帶來十分不利的政治污點。”樑俊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文淵,解釋道:“他們中人,之前有不少人吃過這方面的虧,也有不少人得過這方面的利。”
文淵自然不知道自己剛剛所說的差點打起來的那兩位,六皇子樑羽和兵部尚書韓勵。
一個弒兄逼父,在大義上吃了一輩子的虧,導致給後世子孫開了一個極其不好的頭,偌大的王朝在他死後沒多少年,由盛轉衰。
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靠着大義在歷史上留下濃厚的一筆。
“因此,不管以什麼藉口,造反都不是他們第一選擇。”
“而造反不僅會給他們留下致命的污點,還需要有兵權和糧食,德賢皇后治世,雖然限制了皇帝的權力,但是也幾乎斷了權臣造反的可能。”
文淵並不是很瞭解炎朝的歷史,其實不光文淵不瞭解,整個大炎朝也沒有多少人對歷史有太大的研究。
因爲大炎朝的文盲率實在是高了。
王保那種地痞流氓,就因爲好賭,什麼樣的賭具都熟悉,連帶着也認識了賭具上的字。
就這種識字水平,在炎朝普通百姓裡面就算是知識分子了。
由此可見,讀書識字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是多麼遙不可及的事情。
“因此,他們想要通過造反,除非炎朝被百姓起義推翻,不然基本上沒什麼希望。”
文淵面色有些尷尬,輕聲咳嗽一聲。
樑俊身爲炎朝太子,百姓們揭竿而起推翻炎朝,在他看來應該是造反,怎麼能叫起義呢。
文淵的表現並沒有讓樑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以爲他沒有聽懂。
接着解釋道:“所以新政是他們唯一的選擇,而要施行新政,手中必須要有足夠的話語權,手下必須要有足夠的兵權,這種兵權區別於造反的兵權,這也是爲什麼兵部尚書和樑羽因爲五城兵馬司差點打起來的原因。如果他們要施行新政,五城兵馬司乃是他們必爭之地。”
文淵此時才明白過來,原來事情是這個樣子。
樑俊見他聽懂了自己的意思,欣慰道:“因此你並不能說他們心裡就沒有百姓,他們的所作所爲就是爲了自己。你我有爲百姓做事的心,朝廷裡很多人也有這種想法,只不過我們的大方向相同,最終目的卻不一樣。”
文淵深以爲然,緩緩的點了點頭,又道:“那麼二哥,如果五城兵馬司那麼重要,咱們如果不把它握在手中,以後該如何施行新政?”
樑俊臉上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低聲道:“咱們不施行新政,咱們只造反。”
文淵啊了一聲,完沒想到樑俊前面說了那麼多造反的不可行,最後話鋒一轉,反而要去造反。
“造反?”
“沒錯,造反!”樑俊鄭重的點了點頭。
“二哥剛剛不是說,德賢皇后治世,已經斷了造反的可能麼?”
樑俊道:“那是斷了他們造反的可能,文淵,你記住,咱們和他們不同。這也是我要讓你牢牢刻在心裡的話。”
文淵嚥了咽口水,只覺得口乾舌燥,說不出的緊張。
樑俊道:“他們造反也好,新政也罷,受時代的限制,無非是推到一個封建王朝,再重新建立起來一個封建王朝而已。因此他們造反也好,新政也罷,全都要靠着士族,靠着門閥,靠着一代又一代在這片土地上欺壓百姓的鄉紳惡霸。”
說到這,樑俊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他嘴上這樣說別人,其實心裡也是在恨自己。
自己在雍州試行新政,爲了讓新政能夠順利推行,最後還是不得不向雍州的士族、門閥還有鄉紳們低頭。
他早就知道,雍州的新政這樣搞,可能會讓雍州的百姓三年五年之後過上好日子。
但終究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
十年二十年之後,自己辛辛苦苦推行的新政,最後還是要落入雍州那幫士族門閥手裡。
可樑俊對此卻沒有任何辦法,畢竟自己來到這個朝代時間太短了。
掛着太子的名義,雖然會給自己做事帶來便捷。
但太子始終是炎朝士族門閥階層中最頂尖受益者的存在。
向來只有背叛階層的個人,沒有背叛利益的階層。
樑俊很明白這個道理,自己在雍州施行新政,就是那個背叛階層的人。
但雍州那些圍繞在自己身邊的,以鄧正爲代表的本地官員們,一旦新政穩定下來,絕對不會因爲他樑俊而出賣士族階層的利益。
這也是樑俊爲什麼要帶着王保、劉三刀這些雍州底層百姓來長安的原因。
既然已經決定背叛現在所處的階層了,那就重新創造一個以百姓爲主的新的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