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又去仔細的看了柳氏的墓。
墓碑很新,隱約能夠看到刻字留下的刀痕,描紅的字也很鮮豔,顯然剛描不久,不是已過多時。
是假的嗎?梵音的心裡微有確定,可她知道這件事暫不能提,否則她自己的身份不也暴露了?
但楊家這樣矇騙楊志遠,她的心裡微有怒氣,連死人墓都能作假,她們還有什麼是不敢做的?
隨同楊志遠用了飯,婆子的手藝頂多能嘗得出鹹淡,品不出菜香,梵音不知道是自己過於挑剔還是心不在焉,只覺得這一餐飯吃的味同嚼蠟,很不舒服。
楊志遠見梵音悶頭不語,待用過飯,婆子前去收拾東西時,不禁問起她,“懷柳,你是否還有心事沒說?”
梵音沒想到他會這樣上心,想了半晌,開口道:“我在想孃的墓,爲何不在楊家的祖墳中。”
聽了她的話,楊志遠呆呆的僵了片刻,半晌過去,好似自我安慰一般的釋解道:
“沒人給你講過楊家吧?楊家之所以能成爲楊家村的三代里正,也與祖輩有關,祖輩是此地一豪富鄉紳,家中良田千頃,房屋百間,爲人慷慨,樂於施捨扶持窮人,而後爲他幹活的農工也逐漸的多了起來,外村外縣的勞工也比比皆是。”
“但人多便事雜,隔三差五會因雞毛蒜皮的小事出矛盾,但都來尋老祖宗解決,他也實在沒有這份精力。”
“所以縣裡又將幾個小村落與老祖宗的地合爲一個大村落,老祖成了里正,楊家村也就此命名。”
楊志遠站起身,望向四周的景,“……他們自會有說辭,這一村子都是楊家的,哪還有祖墳不祖墳一說?”
他雖笑,但卻是苦笑和忿恨,更有心中不能平復的怨念。
梵音沒有再開口,楊志遠見她仍默然不悅,似是自勉,也是安慰:“三代人,不到兩百年的時間就已分崩離析,物是人非,曾經老祖宗的菩薩善心,如今哪還有人記得了?”
“爲父定要在仕途上有一番作爲,不僅是爲我,也是爲了你娘,還有你。”
楊志遠說完,便起身離開,繼續去守在柳氏的墓旁,偶爾沉默,偶爾自言自語幾句。
看得出,他對柳氏的感情很濃,亦或許他是少了可以傾訴的伴侶,那一顆心,空了……
梵音默默的看着窗外,她的提點讓楊志遠誤會了,可聽他那一番隱忍的說辭,梵音也不敢再追問下去。
因爲那不僅是在剜人心,也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梵音一宿都沒有睡好。
小屋中只有一張牀,她縮在角落當中,楊志遠深夜才進了屋,趴在桌前眯了一會兒,待天色剛剛見亮,劉福便趕了驢車過來接他們。
“……大老爺昨兒回去又被抓去灌了酒,今兒已經起不來了,二老爺一個人忙不過來,如今連老太太都出面應酬,三老爺還是早點兒回吧。”
楊志遠頗感無奈,儘管劉福話有誇張,但昨日楊志飛那副模樣也着實讓人擔憂。
梵音對此也不懷疑,起碼劉福比昨兒還黑的一雙烏青眼就看得出來,他定又服侍了楊志飛一宿都沒能消停,如今天色剛剛見亮他就趕來,恐是半夜就從楊家出來了。
但楊志飛能被折騰的起不來身?梵音心中竊笑更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他們連假墳都敢動手弄,還有什麼是不敢做的?
活該!
又在墳前自言自語的與柳氏敘話半晌,楊志遠便帶着梵音踏上歸程。
一路的村野風光,綠草花香,梵音無心賞,她的心思全都放在如何跟隨楊志遠離開楊家村。
畢竟她不是真的楊懷柳,楊老太太恐怕會堅決不允楊志遠帶她走。
儘管楊志遠說此事交給他,但他是被蒙在鼓中人,梵音不得不多份私心,還有吾難師太,她要搞清楚吾難師太的近況,該怎麼辦呢?
楊老太太看着楊志飛喝下一碗湯藥,她的口中都跟隨泛苦。
楊志飛氣悶的捶了捶胸口,訝異自己爲何會突然栽倒,更是將昨天揪着他灌酒不放的幾個村民給記恨上了。
“老三很看重那個丫頭,母親不管是否想留她,都要尋個說法,免得被知道那小尼姑身份的村民看到再惹非議。”
想起昨日楊志遠對梵音的那副慈愛的目光,楊志飛便不得不多做考慮。
楊老太太冷哼一聲,“沒想到小尼姑的心眼兒那麼多,用吾難師太拿捏她,她也敢壯了膽子與老三親近。”
“這時候抱怨是無用的了,還要想怎麼能圓了話,那可不只是楊家幾個知曉真相的下人,是整個村子的人,不只是幾雙眼睛盯着,還有那麼多張嘴。”楊志飛不願多聽,本就渾身虛軟無力,哪還有心聽抱怨?
老太太也懼怕大兒子的脾氣,畢竟惹出事端的是楊志奇,而她也是幫兇。
“要不然……就說那排位不是老三家的孩子?那孩子自她母親過世就跟隨吾難師太修行了?”
“那是誰家的?”楊志飛看着老太太,目光很兇,把她到嘴邊兒的話給嚇的咽回肚子裡,“老二惹出的事,就說是他的,老二媳婦兒不答應,就說是外面生的,不敢給名姓。”
“可小尼姑都跟着吾難師太三四年了……”楊志飛仍有猶豫,“那麼說能行嗎?”
“有什麼不行的?那老尼姑也不過是近兩年纔開始幫村裡人做點兒事,誰還真記得她來了多久?對外只說咱們不願透露小尼姑身份便罷了,他們懂得什麼?唬幾句還能刨根問底兒的?若有那份心,就讓她們開不了口!”
老太太面色顯出兇意,臉上橫肉發顫,讓一旁的婆子都跟着吐舌頭。
“柳氏的舊墳得趕緊刨了!”
楊志飛想了許久,狠呆呆的說出這樣一句。
老太太連忙到門口去叫劉婆娘,讓劉福回來以後馬上就去辦這件事。
似是心裡擔憂的事得到了解決,楊志飛陰霾的一張臉也轉了點兒晴,未等他清閒多久,就聽門外傳了話來,楊志遠和四小姐回來了。
梵音很快就被楊老太太以“太勞累、需要休歇”爲理由關回了她的屋子。
兩個僕婦雖是上前噓寒問暖,但也都輪流守着門口,似有意看着她,不允她隨意的出門。
楊志遠被老太太和楊志奇請去應酬流水席,雖然楊志遠早先已經推辭過這件事,但因楊志飛的“意外”生病,他也不得不改了最初的打算。
但明日祭祖的計劃沒有變,楊志遠再過兩日也要離開楊家村,前去慶城縣衙任職。
梵音逐漸的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的時間不多,也不能完全把希望寄託在楊志遠的身上,或許在她的內心當中,還沒完全把楊志遠當成父親一樣信任和依靠。
她承認自己是心虛纔沒有安全感,因爲她是冒充的,除卻吾難師太以外,這個世上還沒有能夠讓她百分之百信任的人。
吾難師太……想到她,梵音想要去佛堂的心更爲急切,但目光轉向門口,那兩個僕婦就好似兩堵攔截的牆,讓她的心逐漸消沉下去……
“……我有點兒餓了,讓劉婆娘過來一趟,我想要吃些東西。”
梵音點了劉婆娘,僕婦立即回道:“四小姐想要吃什麼只需單說菜名,奴婢去傳話就行。”
“我說的菜,你可記得住?”梵音聲音冷漠,僕婦也沒有讓步,“奴婢用心的記!”
梵音輕笑,“那就讓她做一道殺生菜拿來給我。”
“殺……殺生菜是什麼?”僕婦有些奇怪,這菜名聽都沒聽說過。
“你不是說能記得住麼?那就去傳話吧,若劉婆娘做出的菜不對味兒,別怪我挑剔。”梵音緩步坐了桌前,在默寫經文。
僕婦有些猶豫,想要去傳話,可若劉婆娘真的做不對怎麼辦?難道去讓劉婆娘過來?
叫了另外一個僕婦留下,她則小步跑着去喊劉婆娘,這四小姐不是個好伺候的主,還是別惹她挑刺。
見那個僕婦走了,梵音不由得撂下了筆,與另外一個攀談起來。
“你是楊家村的人?”
“我不是,是新到楊家村來的,家裡的男人和兒子都是老太太僱傭的農工。”
“家裡還有其他親人嗎?”
“有,有個閨女,今年已經十四了!”婦人提起女兒,不由得心中感慨,“也不小了,該尋人嫁了!”
“那正好去叫來我瞧瞧,若是個好的,回頭許個好人家。”梵音話趕話的說,她之所以支走另外一個,就是因爲那是個心眼兒滑的。
僕婦聽了這話不吭聲,只是笑一笑不動地方。
梵音有些失望,忽然又說起佛堂,“對了,我這兩日正好寫了經文,你幫我送去佛堂給吾難師太,雖說三老爺回來了,但該交的課業也不能忘了,否則師太會怪罪的。”
“四小姐,我不能離開您,這是老太太特意吩咐過的。”僕婦有些爲難,“我也是剛當差,您別難爲我。”
“不讓離開我?那好吧,我去,你跟着。”梵音說話就往外走,僕婦有些驚,急忙上前阻攔,“您不能去!”
“我爲何不能去?這是楊家,我還不能隨意的走?”
梵音厲聲呵斥,僕婦着了急,“您就是不能去!”
“我偏去!”
“不行……四小姐,吾難師太,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