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沿着河邊兒走了百來丈,左拐,入目的一戶獨院兒便是老2屋裡,與王氏家一併沿河而居,只隔了百來丈遠,三間土坯房,院子裡空蕩蕩的,只養了幾隻雞,牲口棚子裡堆滿了玉米杆子,屋頂上幾隻老鴰不時呱呱叫上兩聲兒。
不知何故,王氏一踏進老2家院子,卻總覺着一陣陣蕭索,仔細瞧了瞧,是了,這院子雖也是新蓋的屋,比起自家來,卻顯得有些死氣沉沉,許是因着紅玉這一向生病,沒工夫打理,院子裡到處散落着被風吹散的麥草杆子,竈房門緊閉着,水井旁邊兒連個木盆也沒有,這幾天兒太陽好,外頭晾衣竿子上卻空落落的。而自家的境況比起老2家雖說好也好不到哪去,一進門卻處處透露着欣欣向榮的生活氣息。
王氏心裡不由得嘆了嘆,朝裡屋喊了一嗓子:“良東娘,在屋不?我來瞧瞧你。”
屋裡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咳嗽聲兒,隨後炕頭邊的窗戶被掀開,從裡面探出一顆頭,“嫂子來了,快進屋坐”
王氏哎了一聲兒,推開堂屋門,徑直往廂房去。
一進門,笑着問她:“今兒聽良東說你身子還沒好利索,過來瞧瞧,最近覺着咋樣?”
張紅玉捂着嘴咳嗽了一陣子,撐着兩隻胳膊要下炕,王氏見她咳的厲害,急忙攔她,說坐一會兒就走,不必忙活。
張紅玉喘了幾口粗氣,朝王氏招手,“大嫂來炕上坐,暖和着呢,良東早上才添的柴禾。”
王氏應了一聲,往她跟前兒坐,有些擔憂地瞧她,“今兒臉色看着比那日還差些,魏大夫開的藥吃了麼?”
張紅玉點着頭,“吃了十來天兒,魏大夫說我這病急不得,要長期養着。”又拿起炕邊兒的一件襖子來補,搖頭嘆:“鐵富上了縣裡,家裡頭就我跟兩個娃兒,哪有閒下來的時候兒”
王氏從她手裡接過襖子,嗔怪她:“病了就養着,這些活計一會兒我帶回去做就是了”
張紅玉笑笑,問她:“今兒屋裡該熱鬧吧?良東跟秀娟兩個娃兒聽話麼?”
王氏一邊去瞧張紅玉,見她雖然一臉倦容,精神倒還好,便敞開了和她說了說今兒的事,說起婆婆生的那場氣,忍不住就抹起了淚,說是自寶珠出生起,滿月湊合着辦了一回,直至分家了,從沒對娃兒好過,好不容易寶珠爺爺想起了寶珠,給了幾個賞錢,瞧她那張臉兒,倒像是自個欠她了一樣。
張紅玉叫她也不必傷心,說這麼些年了,還不清楚婆婆的性子?沒分家時還不是整日磕磕絆絆的,這一分了家,咋反倒還傷心起來了?
又說讓王氏想開,寶珠在家裡也是跟寶貝一樣養着,比起秀娟來,不知要好到哪裡去,又絮絮叨叨說起秀娟在屋裡的遭遇。
王氏知道她這些年必定也受了不少委屈,卻一次沒見她提起過,心裡倒暗暗佩服着紅玉的隱忍,又勸着她:“這下好,他倆人去了縣裡,你也少受不少窩囊氣。”
她笑着回:“可不是。”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咳嗽,王氏下炕給她端了一碗水,她喝了水才稍稍平靜下來,撫着胸脯不停喘着氣,“秀娟是最怕她孃的,她娘這一走,這幾日倒還歡騰了些。”
“我這身子也不知能撐個幾時,從今年起便病的多。”她望着王氏,“要是我哪日突然沒了,最放心不下良東娃兒。”
“呸”王氏咧她,“大過節的,胡說些啥,不就是累出的病麼?你就安心養些時候,年後還緩不過來?”又拉着她的手,“你要真的去了,還有大嫂呢,還怕良東沒吃沒穿?”
張紅玉笑着,“這些年,虧得有大哥大嫂幫襯着。”
王氏聽不慣她傷感的語氣,“嗨”了一聲兒,站起身告辭,“你屋裡安心養病就是,別成日瞎想,我這就上魏大夫家再細細給你問問。”
張紅玉還想起身送她,被王氏按住了,笑着說過幾日再來,叫她放寬心養着。
王氏一出門,心裡一陣發沉,火急火燎就往魏元家去。
魏元正在藥草園子裡翻着地,王氏等不及他忙活完,隔着籬笆問他:“老2媳婦到底得的啥病?我剛瞧見她咯了血”
魏元手下一頓,起身擦了兩把汗,將鋤子立在牆根,思索了一陣子,憂心地道:“張氏風寒未愈便勞累過度,遂引發了體內的癆病。”
“癆病?”王氏腦袋嗡地一聲兒,呆了半晌,哆嗦着嘴脣問他:“還有多少日子?”
魏元搖着頭嘆:“若調養得當,三五年的功夫罷”
王氏仍舊不死心地問他:“前頭不是還說是風寒病麼?要不再上老2家給診一次?”
魏元搖了搖頭,硬下心腸說:“醫書有云:‘癆瘵外候,煩躁咳嗽,倦怠無力,飲食少進,痰涎帶血,肌肉消瘦。累年積月,漸就頓滯,以至於死。’張氏症狀是癆病無疑,再診還是一樣的結果。”話畢,瞅一眼王氏,見她滿臉哀慼,又勸她:“這病雖險惡,卻不至於一夕而亡,好好調養着,拖個三五年總是可以的。”
王氏呆愣了半晌,“就沒旁的法子麼?前頭我那頭疼病鎮上都沒治好,還不是扎半年針便好利索了?”
魏元重重嘆了口氣,苦笑道:“此病尚無藥可醫,只能靜養拖着,妹子還是想開些。”
王氏唏噓感慨了好一陣子,直說紅玉這樣好的人卻攤上了個苦命,她尚且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更何況是紅玉,於是便沉着臉兒問他:“紅玉還不知道的吧?”
魏元點着頭,“我只說是是勞累傷身,氣血不足。近日便打算抽空跟鐵貴兄弟說了實情,沒成想妹子便來了。”又叮囑她:“回去還得好生勸着張氏,湯藥萬萬不能斷,地裡的活兒也不能再幹了。”
王氏滿腹心事地回了屋,將全家召集在一塊,沉着臉兒將這件事說了說,並跟丈夫商量着咋樣解決。
一來張紅玉的病萬萬不能再拖,有幾味貴重藥材魏大夫家也只餘下不多,若要長期吃,須得上縣裡頭採買,紅玉母子倆哪有什麼錢兒,可藥卻不能斷,錢兒的事是個大問題。
二來今後紅玉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下地,地裡的活計良東一個人也是幹不完的,媳婦生了惡疾,做丈夫的能袖手旁觀?
按陳鐵貴的意思,弟媳的藥錢各家都幫襯幫襯的,好賴能拖幾年算幾年的,地裡的活鐵富無論如何也要負擔起來,媳婦也沒幾年好活,上縣城務工也不急着這幾年,大夥都出點錢,出點力,這事不就解決了麼。
當然,這事還得跟陳家家主陳二牛商量,隔天他又去了一趟陳家老院,把這事跟他爹孃說了,一大家子商量的結果跟他前頭說的也差不遠,陳劉氏倒難得的沒說廢話,說是鎮上買藥的錢兒從家裡頭出,幾個兒媳裡頭,就屬紅玉最合她心意,出錢出力的也要給她治病
很快的,陳二牛又出面聯繫了縣城裡的翠喜,叫她帶話兒給鐵富,媳婦生了癆病,不管外頭有啥天大的事兒,趕緊回屋來。
鐵富得了消息,趕月底倒回來了,錢氏一聽是癆病,嚇得帶着秀娟回了自個兒屋,說是鬧不好染了全家。
陳二牛本就對這個後入門的兒媳婦沒好感,這些年,因爲她,陳家在村裡出盡了醜,直壓的他在外人面前擡不起頭來,陳二牛也是個倔脾氣,自打錢氏進門,連陳家家門都沒給進過,這時候自然知道指望不住她,只跟鐵富說了,今後地裡的事要上心些,紅玉萬萬勞累不得。
鐵富當即表態一定要好好照顧紅玉,直至她過世。陳二牛這才欣慰,說是前頭到底看低了老2,老2還是重情義的,雖犯了錯,到底對紅玉還是有情分。
誰成想,剛到年根兒上,鐵富便偷偷摸摸帶着錢氏跑了路陳家得知消息的時候,人已經走了兩三天,氣的陳二牛在家美美髮了一頓火,打定主意今後不認老2這個兒子。
鐵富一走,地裡的活計便只能落在老大跟老三頭上,好在兩個兒子心善,紅玉平日又累積了好人緣,兩家媳婦也啥話兒沒說,再苦再累也要幫了這個忙,這事兒纔算解決下了。
想起二嬸子年歲不大便得了絕症,寶珠心裡就一陣難過,在她心裡,陳家這些人,除了自家人以外,最喜歡的便是二嬸,想想在前世,醫學早已經攻克了結核病,可在這個年代,得了結核病只有等死。
她撿起一顆石子,朝已經結了冰的河面上狠狠拋去,一時間又無比痛恨生在這個醫療水平較低的古代,除了隔三差五跟着她娘去看一回二嬸,她只能跟別人一樣,無奈地看着二嬸的生命在時間的車輪下快速隕滅,沒有其他辦法。
魏思沛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身旁,輕撫她肩膀,眼神柔柔的去瞧她,遞給她一個木頭盒子,“這幾天用木頭做了個小食盒,寶珠喜歡麼?”
寶珠從他手裡接過,扁着嘴不吭聲,他笑笑,“寶珠再去給二嬸送吃食時就能用上這食盒。”他兩手靈巧地打開盒蓋,“瞧,裡頭是兩層的,每層都有四個格子。”
寶珠這才露出一個笑臉,輕輕拉着他的手,仰着臉兒去瞧他:“思沛哥,要是將來做了郎中,一定要想法子救更多的人。”
魏思沛抿着嘴兒,陽光灑在他的身上,爲他臉上鍍上一層金色的耀眼光輝,“會的,要像爹一樣,分文不取,救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