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個穿一身灰色長衫,這樣簡單的式樣滿大街上最爲常見,寶珠認出這件衣裳還是前年個他穿過的舊衣,衣裳稍有些土氣,洗洗穿穿不知多少回,可穿在他身上卻一點也不難看。
正想着,他便開口:“寶珠,吃過飯了麼?”
寶珠笑笑,“剛吃了,怎得這個時候過來了?”
他揚了揚手裡的紙包,笑的眯起眼兒來,“給你送些點心。”
寶珠嗯一聲,心頭莫名其妙失落起來,撅着嘴兒接過點心,“我收下了,沒事兒的話我跟表姐一會兒還出去逛一會兒哩”
他點點頭,半晌不做聲,忽地擡眼道:“今個喜妹娘來了一回。”
寶珠歪着腦袋做訝然狀,“咦,那可來的稀奇,難不成來瞧病麼?”
他抿抿脣,腦袋偏向一旁,露出細白的脖頸,“我想來告訴你,咱們的婚事是我很早便盼着的……”
寶珠瞧着他微紅的耳垂,心頭便偷偷樂起來,又聽他低聲道:“不管旁的人怎麼想的,咱們的事兒,我是認真的。”
緊繃了數天的心絃忽地鬆開來,心情頓時大好,再去瞧他繃直的後背,忽然起了作弄的心思,揹着倆手轉悠到他跟前兒細細去瞧他面色,幽幽道:“思沛哥長得這樣俊,自然有人搶着要,若你怕別個傷心,我便去跟娘說,退了親就是”
他猛地一擡頭,臉上帶了些惱色,“寶珠就是這樣想我的?”
那一剎那的眼神竟犀利的讓人直想回避了去,寶珠眨眨眼,心虛的不敢去瞧他,扁嘴兒弱弱解釋道:“若你不是那樣想的,我自然也用不着去跟娘提……”
他沉着聲兒一字一句道:“自打定了親,我便認定了你,從未想過有退親的那一天,難道寶珠只當咱們訂親是兒戲麼?”
語氣竟是從未有的嚴厲苛責,寶珠一時無語,意識到小小的玩笑觸碰了他的底線,稍擡起頭來,正要開口解釋,瞧見他轉身時灰白的面色,抿緊的脣角,心頭便震了一震。
“哎你等等”寶珠急忙上前,笑道:“方纔的話兒不做準,思沛哥別生我的氣”
他頓了步子,良久才轉身,輕扯出一個笑,“沒事兒,忙了一天,寶珠也該乏了,早些回屋歇着。”
招娣老早便從窗子縫兒裡瞧着兩人在院子裡談話,瞧見魏思沛冷着臉兒出了門,拔腿就往外頭跑,正趕上寶珠失魂落魄地進了門,便氣喘吁吁地問:“妹子,他怎麼了?”
寶珠瞧着敞開的大門苦笑幾聲,自言自語道:“玩笑開過了頭……”
招娣一拍大腿,急的跳了腳,“我瞧着他方纔可是十分的傷心,妹子到底說了啥呀?快告訴我我給你支招,再不行,還有潤澤哥哩”
寶珠皺了皺眉頭,重重嘆出一聲,啥話兒也沒心情說,苦着一張臉兒直直進廂房,招娣跟着進了門,好說歹說,又咯吱又要挾地勸說了大半會兒,才從她嘴裡打聽出方纔談話的內容。
“嗨妹子你咋能那樣去說?”招娣叉着腰,一邊踱着步子一邊刮刺寶珠,“叫思沛哥覺着你像是不稀罕這門親,他該有多失望呀?”想起什麼,又幾步湊到她近前兒戳她臉蛋一下,“喜妹娘前腳兒剛走,人家就巴巴地趕來報信,這樣好的人,挑着燈籠也找不見呀”
寶珠聽了她的話兒,心頭又是一沉,對於今個開的小玩笑後悔的要命,想想他平日那樣溫和的人,生起氣來也只消幾句話兒,若不是那些話兒刺痛了他,想想他也不該有那樣大的反應。
正想着,招娣重重“嗨”出一聲,“不成,我瞧不過眼,咱不帶這樣欺負人家的”話畢便要去拉寶珠,“走,咱們上醫館去道歉”
寶珠縮了縮胳膊,咧嘴道:“表姐也不瞧瞧幾時了,思沛哥怕要睡下了,明個去不成麼?”
“不成今個就去,脾氣好的人要是真生起氣來,可難哄着哩”招娣一臉胸有成竹,“我還能不知道行情?我爹就是那樣,上一回小弟……”
囉嗦了一大通,又去拉扯寶珠胳膊,寶珠力道不如她,掙脫不開,急的紅了臉,哭喪臉道:“去還不成”招娣這才鬆了手,笑嘻嘻拍拍她臉蛋:“這纔是好妹子”
寶珠咧她一眼,悄悄紅了臉兒,“去是去,只是有些話兒說起來着實難爲情,待我再額外寫上一封信交給他……”
招娣點個頭,“那就更加保險了,快寫快寫”
寶珠深吸一口氣,起身去桌邊坐下,攤好紙張,回憶起今個他鼓足勇氣說的那兩句話兒,心頭便涌起一絲甜蜜,再一想起自個怎的那樣不識趣?竟穿插進那麼一個不好笑的玩笑,驀地又苦了臉兒,瞧一眼兩手叉腰虎視眈眈的表姐,認命地提筆寫道:“思沛哥,今個你雖然說沒事兒,可我瞧出你生了氣。其實今個說的話兒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不捨你擔心喜妹而在心頭爲難,可冷靜下來再一想,即便你真是那樣爲難,我也恐怕沒有勇氣去向娘提,因爲……”
寫到這兒,筆尖一頓,難爲情地瞟一眼招娣,見她一臉嚴肅,這才紅着臉兒添上一句,“因爲你在我心頭也很重要。”話畢,想了想,還是在信頭的思沛哥前頭加上“親愛的”三個字兒,這般稱呼,想想在後世實在稀鬆平常,可在這個時代,算的上極爲親暱的,可考慮到他如今生着氣,若看到了,會不會開心一點?
將信摺好放進懷裡,招娣便去吹燈。
院子裡靜悄悄的,一輪圓月已經高高掛在當空,倆人躡手躡腳地出了院子,輕輕釦上大門。這才大鬆一口氣,手拉着手直往濟民堂奔。
這一截兒路不算遠,兩人狂奔了半柱香時辰便到了濟民堂外,寶珠擡眼去瞧二樓,果不其然亮着微弱的燈光,臨到跟前兒心裡卻忽的有了臉紅心跳的緊迫感,遲疑道:“咱們這會兒上去,會不會不大好……要不明個白天再來?”
招娣瞪她一眼,“信都寫好咧,還等明個?”話畢,上前兒重重去拍門,扯開嗓子喊,“思沛哥開門嘍我妹子有話兒跟你說哩”
幾乎就在下一刻,二樓窗子便被人從裡頭掀了開,魏思沛露出個腦袋匆匆看上一眼便將腦袋縮了進去。
寶珠瞧一眼招娣,神色黯了下來,招娣拍拍她的手,鼓勵道:“他不理咱們,咱們就一直在這兒等着,我就不信他忍的下心?”
寶珠點個頭,正要說話兒,便聽得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魏思沛披着一件外罩走了出來,瞅一眼寶珠,驚訝中帶了些許喜悅,“怎的這個時候來了?”
招娣嘻嘻一笑,拉着寶珠往廳裡去,洋洋得意道:“還不是爲了你們兩個?我就在廳裡捂着耳朵坐着,你們有話兒快些說,我跟妹妹偷偷跑出來的,快些說完還回屋睡覺哩”話畢,煞有介事地閉了眼,倆手捂着耳朵不動彈。
魏思沛嘆一聲,掏出火摺子點上根蠟燭,上前兒摸摸招娣腦袋,“早該想到是你起的鬼主意,你們兩個女娃兒,深夜裡還是少出些門的好。”
寶珠一直不吱聲兒,這會兒瞧一眼招娣壯實的身段,個頭足足趕上魏思沛,便笑,“不怕,表姐她力氣大,嗓門大,尋常壞人要做個壞事還不敢胡來哩”
魏思沛也瞧一眼招娣,抿嘴輕咳一聲,又去瞧寶珠,半晌才皺眉,“夜裡天兒涼,怎的不多穿些?”說罷就要上樓去爲她尋一件衣裳,寶珠忙攔他,“思沛哥,今個我說錯了話兒,你別生我的氣,好麼?”
魏思沛步子一頓,寶珠瞧他半晌不語,昏暗中,便上前兒去拉他的手,扁嘴道:“上一回你去柳縣,不吃我做的餅子,不穿我買的衣裳,還不跟我打招呼,一去就是兩個月我那樣大度,你稍稍說一說我便原諒了你,這一回你也得原諒我。”
半晌,他才嘆一聲,轉過身來柔聲道:“我又怎麼會生你的氣,只是瞧不明白你的心思,心頭有些苦悶。”
寶珠撅起嘴,掏出懷裡的信,“還有一些話兒在信裡,你看了就明白我的心思了。”
他點點頭,接了信,仔仔細細收入懷中,又捏起她的手替她把上一回脈。
他把脈的空當兒,寶珠想起什麼,又道:“思沛哥,如今你雖開了鋪子,可賺錢兒也不易,以後不用回回都帶點心來,自個多攢些錢兒留着交租。”瞧他一眼,又不放心道:“還有,今個的事兒別放在心上,我那些只當做是胡話兒去聽。”
他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兒,只瞧見一排黑黝黝的眼睫毛輕顫着,“瞧見寶珠,什麼氣都消了。”
招娣忍不住咯咯咯笑的歡騰,“你們兩個,快要酸死我了”
寶珠笑罵她一句,紅着臉兒跟魏思沛道個別,叫他上樓去睡,不必去送他們兩個,他笑着搖個頭,堅持送兩姐妹進了巷子才轉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