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寶珠又回屋去歇着,秀娟放下碗筷騰騰騰往外跑,王氏忙叫住她,“今個你三姐乏着哩,別去煩擾她,一會兒娘帶你上你李嬸子屋去串門。”
寶珠進了屋便去炕上躺着,這幾日心裡頭事兒多,腦子整日一團麻,一時想起從前在三姑屋裡的溫馨場面,一時又擔憂起將來三姑要作何反應。
原也不能怪她胡思亂想,這事兒太出乎她的意料,發展到如今這個結局,她又怎麼能輕易安下心來,一直將他們當成自個的親人,除了爹孃和幾個哥哥以外,若還有最親近的,便是三姑跟積德表哥,一時間想起往後的日子,心裡哪能放的開。
加之年底鋪子的生意在口福樓的衝擊下也不大順遂,這一連串的煩心事壓的她心頭喘不過氣兒來,前些時候還預備叫上潤生去思沛哥家敘一回話兒,如今哪裡還有那個心情,每日只將自己關在屋裡發呆嘆氣。
初八一大早,王氏便揚起聲兒在院子裡吆喝起來,“唷積德來了,嘖嘖,來就來,還帶那麼些個禮做啥?你爹孃哩?”
寶珠猛地從炕上坐起身,豎起耳朵聽他們在院子裡說着話兒。
“我爹孃原本便打算來,只是今年奶奶身子不利索,今個沒顧上來,遣我來給大舅大妗子拜個年。”話畢,又問:“寶珠不在屋?”
寶珠苦笑不已,撐起身子下了炕,打起精神推開門,勉強露出一個笑,“表哥來了。”
他朝寶珠點點頭,這才往堂屋去,王氏一邊招呼着他,一邊跟着進了屋,笑着跟他聊起年上的情況,問了問他祖母的病情。
潤澤跟潤生兩個也去招呼他,他們幾個年紀相差不大,說話兒倒能說到一處去,王氏便笑着去竈上燒水備茶,一腳剛跨出門,狠狠剜一眼寶珠,“這娃兒表哥來了還在外頭站着?好賴進去問問你姑年上過的好不好”又使勁打了幾個眼色才往竈房去。
寶珠應一聲,進屋跟聽他們幾個敘話,潤澤知道積德去年沒去考秀才的事兒,便問他今年怎麼個打算?積德下意識看向寶珠,笑着搖搖頭,“今年趕上鋪子事兒多,明年再說吧。”又笑嘻嘻補充着:“再來,聽說院試水平極高,在屋再讀一年也更穩妥些。”
王氏端着一盤花生進了屋,聽見積德那話兒,心頭忍不住嘆了又嘆,笑着拉着他的手噓寒問暖一陣子,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大紅包給他收着,這才兀自去忙活。
潤澤知道自個表弟腦瓜聰慧,即便是今年去考,也不見得就中不了,難得的是,他並不因前頭兩回考的順遂便生出驕傲之心,反倒能踏踏實實安下心來在屋唸書,話裡話又外極是謙虛,面上便帶了些讚賞,搖頭失笑道:“積德弟這樣周詳的準備兩年,明年再去考,怕纔是真正嶄露頭角的時候。”
積德笑着搖頭,餘光掃一眼寶珠,見她面上冷冷淡淡的,心裡便有些失落。
過不大會兒,吳氏笑着進了屋,將半個腦袋探進來,朝寶珠招招手,“寶珠,娘叫你去竈上弄些個小表弟愛吃的菜。”
寶珠應聲出門,屋裡潤澤又斷斷續續說着這兩年在省城書院讀書的見聞,以及省城的人才輩出,好讓表弟去之前能有個大體的瞭解,積德知道潤澤經驗豐富,便去請教他明年院試時可能會遇上的難題,以及策論的方向。
屋裡幾人話題一敞開,一聊竟也聊了大半個時辰,積德順着窗子瞅一眼竈房,站起身笑道,“聊了這半會兒,坐的腿上有些發麻,去院子溜一溜。”
吳氏方從竈房出門,便瞧見積德立在門口,冷不丁被他嚇得一個激靈,訝然地瞧他一眼,朝他點點頭,露出一個靦腆的笑,轉身回了屋。
王氏從方纔起心頭便不是滋味,這會兒見吳氏出了竈房,終於沒忍住一臉惋惜地念叨起來,“積德這孩子,娘是越發喜愛的緊,若不是心疼你,就按你爹說的,逼着你去嫁了又能咋?瞧瞧人家娃兒,爲着你那鋪面成日操着心,連仕途也不顧。”說着,又嘆氣幾聲,嗔怪寶珠,“不是娘說你,虧得你表哥對你那心思,往後親事既不成,便離他遠些,總讓別個掛心着像個啥樣兒”
寶珠嗯嗯地應着,端起一盆子洗菜水往外走,方一出門,便瞧見積德半低着頭站在竈房跟前兒,想起方纔她娘說的話,她驀地一驚,沉甸甸的木盆兒哐噹一聲兒落了地,激起滿地的水花兒來,她愣愣瞧着積德,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王氏聞聲出來,正要嗔她,一眼便瞧見門口的積德,見他臉色發青,面上一絲血色也沒,立即明白了什麼,乾咳了幾聲,笑得極不自然,“唷,這孩子,咋還在門口站着?”
積德猛地擡起頭,死死盯着寶珠,半晌,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一轉身,頭也不回起往外頭跑。
王氏急的直跺腳,“嗨,瞧這事兒弄的?快去給你表哥叫回來”
寶珠擡起袖子抹一把臉,擡腳就往大門外頭追,直追到村口小山包上,纔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孤身一人立在山包上,背影說不出的落寞。
寶珠嘆一聲,默默立在他身後站了半晌,終是走到他跟前,輕聲勸着,“表哥,回屋去。”
積德猛地轉了身,聲音帶了些難以置信,“今個大妗子說的那些真的是你的意思麼?”
寶珠沉默了小半會,心裡組織着合適的說辭,半晌,深吸一口氣,擡眼定定瞧他,正要開口,卻被他冷聲打斷,“不用再說了。”
寶珠抿了抿脣,苦笑不已。
積德自嘲地笑笑,“年上我爹孃還歡歡喜喜在奶奶屋說了這回事,只等十五一過便去你屋提親去……”
寶珠瞧見他那副樣子心裡便難受至極,眼圈一紅,小聲說着:“對不起。表哥,我……”
他搖搖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些的笑臉,“何來對不起?你本就對我無意,一直以來只不過是我跟娘自作多情罷了”
寶珠委委屈屈地扁着嘴解釋,“前頭實在不知爹孃跟姑姑是那樣打算的……”頓了頓,瞧他一眼,小聲說着:“年一過娘便親自上門去跟姑解釋。”
他深吸一口氣,咬牙道:“現在知道了也不必去爲難我自會去跟我娘解釋,用不着你和妗子去說”
緩緩走了幾步,忽地頓住腳步,偏過頭來,聲音竟帶了些顫抖,“要怨,就怨我沒有那個福分跟寶珠成爲一家人”說完這話,心裡最後一根弦彷彿也已經崩壞,仰頭望望天,努力將什麼壓制回去,“呵呵,風好大,寶珠快回屋去吧。”
一扭頭,看她的眼神多了些依戀,“我娘盼了這麼些年,怕是最受不住這樣的結果。我回去自會跟她說,從前只是年少無知,現如今大了,越發不願意表妹這樣的農家女。呵……心性多變,背信棄義,果然是那麼的適合我……”
一甩袖,疾步往村外走。
寶珠瞧着他的背影直嘆氣,心頭一陣陣難過,半晌才垮了雙肩,默默地蹲坐在地,蜷縮着抱緊倆腿,她一點也不願意瞧見積德哥臉上那副受傷的表情,更加不願意她跟三姑家的親情遭受這樣大的考驗。
積德哥決絕的身影很快沒入前頭拐角處,冷風一陣陣刮過,寶珠稍稍蜷緊了身體,從來沒有什麼時候像此刻一般心痛,原來,傷害別人的感覺是那樣的痛……
不知過了多久,潤生氣喘吁吁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妹子,咋在這兒坐着?積德人呢?”
寶珠失神片刻,被潤生強拉着站起來往回拖,“村口風那樣溜,咋穿個薄襖子就出來了?多大的事先回屋再說”
進了院子,王氏跟陳鐵貴兩個便急急迎了上來,王氏見寶珠一張臉兒凍的烏青,急忙就將她往屋裡拉,“這孩子,不是尋你表哥去了麼,咋的去這樣久?你表哥人哩?”
寶珠一扁嘴,“走了……”
王氏嘆一聲,扭過頭去打發潤澤潤生幾個回屋去,這才嘆氣道:“今個都怨娘,早不說晚不說,偏等不得你表哥走了說”
陳鐵貴心頭不順意,坐在椅子上捏緊拳頭砸兩下木几子,“到底咋回事?娃兒今個好端端的來拜個年,還提了那麼些個東西,你們娘倆到底說了些啥咋就不聲不響走了呢?”
王氏重重“嗨”一聲,別過頭去,“你就別問了年一過我就上她姑家去說,好賴這事兒也瞞不過了”
見閨女面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難過,忍不住心疼一陣子,徑自拉着寶珠回廂房去勸慰她,說是既然親事不成,遲早他屋也要知道這麼回事,今個不過提前了些日子,他早知道往後也能早早緩過來,事已此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不管她姑將來是啥態度,讓寶珠也別太過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