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鐵貴跟鐵山兩個沒怎麼在屋裡說幾句便急匆匆趕去營安鎮,張紅玉一醒來,王氏便去村裡老王家去買了幾隻魚,回來又趕着吩咐潤生挑一隻老母雞殺了,叮囑寶珠做幾樣好的,老母雞就燉個湯。
寶珠點着頭,跟王氏商量,這幾日就先不回縣裡了,最後盡個孝,在屋裡好好伺候她二嬸幾天,每一頓的飯**心去爲她準備。
王氏重重嘆一口氣,什麼話兒也沒說,又去外頭陪着親戚們說着話兒。
寶珠一整個上午都窩在竈房裡精心準備,一轉眼,相處了這麼些年的二嬸要離開她,心裡亂的像一團麻,不時就想起二嬸對她的好,眼淚便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連魏思沛來了也不曾發覺,他站在竈房外頭看了寶珠不大會兒便悄悄走了,留下四個鼓囊囊的紙包包放在門口窗臺上。
午飯時,精心準備的四樣菜給張紅玉端了去,她卻沒什麼胃口,只吃了一小碟酥魚卷兒,喝了半碗雞湯便一口也吃不下了。
王氏瞅着張紅玉醒來後精神不大好,便打發陳家親戚們先回去的,屋裡有啥事了再知會他們。他們走的走,散的散,就剩下王氏跟陳翠喜兩個在堂屋愁眉不展地說着話兒。
寶珠端菜去給她們兩個,她們這會兒哪有什麼心情去吃,屋裡突然出了這樣的事兒,儘管早些時候就有了心理準備,心頭到底還是難過的緊,草草吃了幾口,便商量起張紅玉的身後事來。
寶珠不願意去聽那樣沉重的話題,出了屋,一眼瞧見秀娟坐在廊頭臺階上,一對眼睛紅通通的。
她走過去挨着秀娟坐了下來,柔聲問她,“姐姐帶你去竈房吃些菜,去不?”
秀娟搖了搖頭,小嘴一抿,吧嗒吧嗒地掉起了淚。
寶珠嘆一聲兒,哄她:“秀娟不難過,待會你大娘瞧見該傷心了。”
秀娟悶悶地說着:“叔叔們今晨說,要把大娘埋在陳家老墳裡。”儘管她這個歲數對生死還有些懵懂,卻也能從屋裡人的臉色裡瞧出些端倪,大娘要離開她了
寶珠伸出一隻胳膊摟了她,柔聲說着:“你大娘今後若不在了,還有你大嬸子,還有哥哥姐姐們。”想了想,還是對她說:“明後個你爹孃也要回來了。”
秀娟身子驀地一顫,猛地站起身,抖着嘴脣說:“我不要娘,我要大娘”話畢了,蹭蹭蹭就往南邊廂房跑。
寶珠嘆口氣,也跟着進了屋,良東正沉默地坐在炕沿上定定瞧張紅玉,寶珠走上前,輕輕將秀娟摟在懷中,輕撫着她的腦袋,瞧一眼張紅玉,見她正閉着眼睛睡的熟,褥子上又添了新的血跡。
寶珠不忍心再去瞧二嬸子,柔聲喚了一聲,“堂哥……”
良東擡起頭,一雙眼睛裡佈滿了血絲,眼皮子腫的厲害,臉上有些花,他平時溫溫和和的一個人,這會兒一張臉卻透出一股深深的痛苦絕望,他閉了閉眼,再一睜開,才應了寶珠一聲,“忙了一上午,寶珠去歇一會兒,這兒有我守着。”
寶珠搖搖頭,搬了一張小椅子在炕邊兒坐着陪他。
秀娟輕扯了一下良東衣腳,怯生生地擡眼瞧他,“姐姐說爹和娘明個要來,我害怕……”
良東怔了怔,眼裡極快地閃過一絲恨意,他輕輕拍了拍秀娟肩頭,“不怕,有大哥在,大哥護着你。”
寶珠看在眼裡,心頭難過,卻又感覺到無可奈何,她不打算去勸說良東什麼,知道這樣大的事兒,無論什麼樣的勸,他總要難過一回,倒不如別去勾起他的傷心事。
傍晚的時候,張紅玉又醒了一回,一醒來便拉着良東的手直問:“你爹回來了吧?娘方纔夢見你爹來了。”
良東緊緊攥着倆手,忍着淚答她:“快了,叔叔們去叫爹,約摸該回來了。”
寶珠見她醒來,忙去通知王氏,又進竈房熱飯菜,這回她吃的稍微多些,喝了一碗雞湯,吃了小半碗米,一碟子菜。
吃過飯王氏便扶着她躺下,只是她卻一直不肯閉眼,說是良東爹來了還有好些囑咐要對他說。
王氏便在跟前兒陪她,讓寶珠跟積德兩個到村口去瞧人。
夜幕降臨,村子卻熱鬧,各家各戶都坐在門口納涼寒暄,寶珠默默跟積坐在村口小山坡上,不時嘆着氣,積德也一反常態的有些沉默,儘量將手裡的扇子朝寶珠身上搖出多些風。
“咱們要等到什麼時候去”積德摘了一根狗尾巴草,恨恨甩向地面,“二舅真是個混蛋,丟下二妗子孤兒寡母的,到現在還不見他人哩”
寶珠忍不住去瞪他,讀了這些年聖賢書,他口裡的髒話兒倒像小時候那樣,說來就來,一點兒沒變。
可這一回,她卻也跟着在心裡將二叔罵了一通,嘆一口氣,“再等一等的吧,我倒寧可在這兒等着,也不願瞧見二嬸子病得樣子。”
積德沒吭氣,半晌才說了一句:“我心裡也難受的緊。”
潤生一路狂奔着往村口去,顧不得汗流浹背,瞧見自家弟弟妹妹在山坡上,隔了老遠便喊他們,“寶珠積德,快回來方纔二嬸子不行了”
寶珠心頭一顫,騰地起了身,跌跌撞撞就往前頭跑,潤生一邊回頭往屋裡跑,一邊喘着粗氣說:“方纔還好好的,忽然就吐了一大攤子血,娘去叫魏伯,也沒能救的回來”
又催他們:“你們快些跟上,咱屋裡現在可亂成一團了,娘讓我快些喊你們回屋,先別去管爹他們了”
進了門,便聽見屋頭傳來一陣陣哀嚎聲兒,寶珠心裡焦急,直直就往南邊跑去,翠芬站在門口攔了他們,“你們幾個小的就別進去了。”
寶珠這會兒心慌意亂,胳膊腿都是抖抖索索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再去瞧瞧二嬸子,沒命的就要往屋裡鑽,陳翠喜也從裡頭出來了,給積德打了個眼色,朝寶珠大喝一聲兒,“寶珠娃兒聽話你母親正在裡頭給你嬸子擦洗着換壽衣,你進去了不是添亂麼?”
積德立即過來死命拉着寶珠,跟潤生兩個一人拖着寶珠一隻胳膊,潤生大聲勸着她,“嬸子已經沒了,咱們幾個好生呆着,別去給娘添亂”見她不再掙扎,才鬆了一口氣,跟着陳翠喜進了屋。
寶珠怔怔地靠在積德懷裡一動不動,腦子裡空蕩蕩的,半晌,才捂着嘴兒嗚嗚地哭了起來。
積德有些侷促地站在原地不敢動,也不知道說什麼話去勸寶珠,只有一搭沒一搭伸出手輕輕拍她的背。
不多會兒,陳二牛引着一幫陳家親戚步履匆忙地進了院子,王氏從裡頭出來,臉色蒼白,哽咽地同他們說了幾句話,便招着幾個娃娃到了堂屋,給每人穿了孝服,頭上披了麻,因積德是外甥,只穿了孝服,不去給他批麻。
陳氏族裡離得遠些的已經緊着潤生去報喪,近的便早早趕了來,院子裡擠滿了人,不大會兒,靈堂已經搭了起來。
魏元帶着魏思沛也趕了來,進了堂屋,嘆一聲兒,勸慰王氏,“節哀順變……”
魏思沛一眼便瞧見了角落裡哭的悲慟的寶珠,他抿了抿嘴兒,走到寶珠跟前兒蹲下身,小聲勸她,“寶珠不難過,別讓你爹孃擔心。”
寶珠吸溜吸溜鼻子,擡頭瞅他一眼,默默點了點頭。正要說句什麼,斜裡忽伸出一隻手,輕輕攥上她的手,“走,靈堂布置好了,去給二妗子燒紙錢兒去”
寶珠站起身,擦一把眼淚,被積德帶着往院子裡去。
陳劉氏幾個在靈堂外頭招呼着親戚,燒了紙,磕了頭,寶珠才起身去尋王氏,見她正在堂屋招呼着二嬸子孃家人,便進堂屋幫着她招待。
棺材是昨個才定做的,按說最快後個才做好,里正方纔出了個面兒,親自到村裡棺材劉屋裡去了一回,就將他屋早準備的一口要了來,那棺材做的又細緻又結實,外頭用黑漆塗了,原本是他給他**預留的,儘管由里正出着面兒,他還嘚古了半晌不大樂意,王氏跟着里正一同去的,當即便從身上掏了兩百錢兒給他,他這才高興起來。
這會兒棺材已經被幾個壯漢擡了來,就擺在院子裡頭,陳二牛說是夏天,不耽誤的,後個就出殯。
靈堂裡點了蠟燭,火盆裡又不斷燒着紙,照的院子裡亮堂堂的,這一晚,寶珠便跟着王氏一直守在靈堂裡,半夜,王氏讓她去睡,她卻堅持要守着,積德也跟她娘倔着不肯去睡,王氏心頭正事多,便也不抽工夫去管他們。
天一亮,各方親戚陸陸續續便趕來了,請來的吹鼓手也開始不間斷吹着嗩吶,奏着哀樂,孝子們大哭,親友北面行禮,氣氛倒比做個夜裡更悲涼些。
按當地習俗,人死後第二日入殮,由良東包頭,仰面朝天,放入棺材,周圍塞上棉花,草紙。往她衣袖中塞兩個麪餅,一支九連環,再由良東下扎,將棺材釘死。
光這一個儀式便進行了一大早,良東悲慟至極,幾次哭暈過去,老2屋裡就他一個獨子,陳二牛跟陳劉氏也沒有辦法,只得又攙着他去歇息,緩過勁了繼續儀式。
陳鐵貴他們趕中午帶着陳鐵富回來了,一進門瞧着滿院子的人,又搭了靈堂吹了哀樂,幾人便知道張紅玉已經喪了,連鐵山也忍不住撲向靈堂大哭了一場,砸着胸脯哭喊着,悔着自個兒沒能給嫂子送上終,陳鐵貴也好不到哪去,進了門便紅了眼睛,也只有鐵富,跟着倆人後頭面無表情地進了靈堂去燒紙。
他如此麻木,氣的陳劉氏指戳着他的腦袋罵他畜生不如。
王氏也跟着哭喊着踢打他,口裡一聲聲說着,要不是前些年他懶散,地裡的活計全落在一個女人家身上,紅玉還能被累出那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