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午的時候,王氏一家子便趕起牛車去縣裡,因年裡跟陳翠喜知會了,知道他們十五要來,陳翠喜早早便準備了好些吃食。
積德爹李良安也在屋裡忙活着,他一年四季在屋的時候也不多,知道陳鐵貴一家子今個要來,早早便上酒樓打了兩壺酒,這會兒正放在爐子上溫着,他又去收拾年前回來時帶回來的特產點心。
陳翠喜瞅一眼日頭,進了堂屋,琢磨出聲兒:“一會兒寶珠娃兒他們也該到了。”又笑着瞧丈夫,“你也好些年沒見過她,今個好好瞧瞧。”
李良安嗯了一聲兒,他早從媳婦嘴裡知道了寶珠去年來縣城開飯館的事,因他一年四季在外頭,跟陳家走動的少,從前並不怎麼在意媳婦這個侄女,腦中只有一點她小時候白胖圓潤的印象,可畢竟也是在外頭呆久的人,走南闖北的見識的廣,倒沒有像旁人聽見時那般驚訝,只說寶珠娃兒是個能幹的。
陳翠喜見丈夫木木訥訥的,忍不住放下手裡的活兒,盯着他問:“我說,今個讓你仔細瞧瞧我那侄女兒呢?”
李良安這纔有些回過味兒來,揹着手在屋子裡來回踱着步子,擡頭問她:“你是說……你看上你侄女兒了?”
陳翠喜呵呵笑着,“我哥跟我嫂子人又老實,寶珠娃兒我瞅着也喜歡去年在咱屋裡,別提多喜人,天不亮就起做飯,屋裡屋外的,收拾的利利索索,晚上還要給我燒洗腳水哩,哪找這樣好的兒媳去?”
李良安皺眉細細聽着,不時點幾下頭,“這樣說來,寶珠也是個孝順勤懇的娃兒,這門親我是滿意的,餘下的你做主就是了。”又吸一口氣,擡着下巴問她:“光顧着聽你說,還不知道你兄弟咋個意思?”
陳翠喜嘆一口氣,“原想過些時候就去問,誰成想前些時候,也是我娘多事,要給寶珠娃兒說上我那三舅舅的孫兒。你猜咋的?大嫂當場就拒了,給娘一點兒臉都沒留”
李良安越發不解,“那還不好?既然沒說成,咱們才應該高興。”
陳翠喜瞪他一眼,“好啥好?我那嫂子,成日將寶珠放在心尖兒上疼,尋常人家我瞅着她還不樂意哩”
李良安想了想,“要我說,咱去提,倒也不至於說不成,咱屋裡這些年過的不比你哥屋裡強?寶珠在咱屋住着,跟你和娃兒感情也好,興許就說成了”
她連連擺着手,“不成不成,你想的倒美,這萬一要是沒說成,將來寶珠還咋在咱屋住?寶珠娃兒我是喜歡的緊,比親親的閨女還貼心,還想多留她在屋裡住個幾年咧”陳翠喜嘆了一聲兒,一咬牙,“這事還是再等等的,好賴等積德考了秀才再提我哥必然能同意的。”又叮囑他,“先顧眼前事兒,一會兒我哥嫂來了,你可別亂說話兒,好生陪着”
陳翠喜笑着出了堂屋門,正要往竈房去,想到什麼,步子頓了頓,就站在廊頭下喊,“積德,快出來,娘問你個事兒”
半晌積德在南頭廂房裡回了一句,“啥事兒?我跟表哥對對子呢”
“都火燒眉毛了,還不出來?”陳翠喜笑着嘆,“成日就知道煩擾你表哥讀書”
積德這才繃着一張臉兒出了門,見陳翠喜站在竈房門口朝他招手,一張臉上春風得意,心裡便有些莫名其妙,徑直走到近前兒,問:“娘叫我做啥?”
陳翠喜朝南邊兒廂房一擡下巴,“嘿,你這皮猴子,小聲兒些娘問你,你看你寶珠妹子咋樣?”
積德奇怪地瞅一眼陳翠喜,“啥咋樣?”
陳翠喜捂着嘴兒吃吃笑了好一陣子,才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他腦門,“說你不開竅,還真是個愣頭子,今年都十三了,還這樣傻娘問你,你妹子長的俊不?”
積德張着一張嘴兒,半晌沒合住,臉上逐漸紅了個透,惱道:“娘到底想說啥”
陳翠喜咯咯笑的更歡實,好容易忍了笑,捏着積德紅彤彤的臉兒,“將來娶了寶珠當媳婦,成不?”
積德臉上又迅速紅了一圈,直紅到耳根子,一跺腳,“娘說啥呢我回屋去了”
陳翠喜拽着他不許跑,這才一本正經說:“今後對你妹子好些,別成日讓娘給你操心”
寶珠她們過了晌午才進了縣城,沿路買了幾個花燈,又去買了東西才往陳翠喜屋裡去,今年備的禮厚,王氏娘前些個千叮嚀萬囑咐的叫他們一定要備了厚禮去謝,加上王氏在這事兒上本就心裡亮堂,知道閨女在縣裡做事,前頭多虧了陳翠喜前後張羅,以後也少不得麻煩她三姑,不說別的,自個屋有些錢兒了,對寶珠三姑必定不能摳門。
牛車在巷子裡停了下來,寶珠麻溜下去拍門,王氏攏了攏頭髮,也下了車。
老遠就聽着陳翠喜呵呵笑的聲音,她開了門,笑着推搡王氏跟陳鐵貴進屋坐,自個兒去牽牛車進屋,又喊積德和潤澤兩個出來招呼人。
寶珠姑父站在廊頭下,陳鐵貴跟王氏剛跨進來他便速速迎上去,“大哥大嫂,快進屋坐。”
陳鐵貴笑着往裡走,“良安,一年裡頭也碰不上你一回,今個咱哥倆可要好好聊些時候”
寶珠笑嘻嘻喊了姑父,他的步子頓了頓,視線在寶珠身上逗留了半刻,笑着嘆,“寶珠長得這樣高了,去年姑父一直不在屋,也沒照應上我娃兒”
王氏領着寶珠往裡走,“良安這樣客氣做啥,翠喜可照應的好着呢”
陳翠喜也跟着笑,又催他們快些進屋坐着,等兩家人歡歡喜喜地進了屋,潤澤才抿着嘴兒最後進去了,立在門口喊他們,“爹,娘”
王氏瞪他一眼,嗔他,“真把你三姑屋裡當家了小的也叨擾,大的也叨擾,成日盼着你們三姑不得閒是不?”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唯有陳鐵貴還板着面孔,他冷冷哼了一聲兒,撇過腦袋不看潤澤,跟李良安敘起了話兒,問他去年一年的情況。
王氏叫來積德,拉着他的手問他學業的情況,又笑呵呵塞給他一個小紅包,裡頭裝了一百個錢兒,是她迄今爲止出手最大方的一回,積德跟她也不認生,笑嘻嘻謝了,接了來一摸那紅包厚實,嚇得又推了不肯要。
李良安笑着讓他收下,“這娃兒,忒沒規矩,那是你妗子的心意,收着吧。”又轉過頭跟陳鐵貴說着,“原本去年夏個能回來一趟,誰知南邊兒發了大水,那一批貨全泡了湯。”
陳鐵貴皺眉聽着,不時點着頭問他,王氏也聽的入迷,打發寶珠幾個出去玩兒,“寶珠,去竈房看看給你三姑幫忙去”
因寶珠姑父帶來的海產,今個飯菜便極爲豐盛,那些個帶魚跟海蟹的,王氏兩口子平日見都沒見過,寶珠姑父一邊兒吃着一邊爲他們介紹,他專門講些天南海北的吃食,態度和氣,又將陳鐵貴兩個奉爲貴客般招呼,這一頓便吃的十分盡興。
陳鐵貴喝了幾口酒,微微上了頭,口裡便沒了禁忌,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數落起潤澤來,說爲了他,屋裡散盡了錢兒,早就不樂意他入學,他入了學,屋裡少個勞力不說,一年學費就要一貫錢兒,加上平時買紙買墨,不知往裡頭填了多少,說是錢兒花了,卻沒瞧見一分出息,整日讓屋裡人爲了他犯愁,讀那些個書能咋?比起潤生來,差了老遠
潤澤被他說的咬着嘴脣兒不吭氣,卻始終沒回着一句嘴。
陳鐵貴那樣說,王氏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心裡嘀咕着,“娃兒三姑也就罷了,咋還能當着他姑父的面兒這樣說娃兒呢?”
正想着怎麼打個圓場,寶珠姑父便接了話兒,“大哥這話也不能這樣說,論幹活兒,老大是不如老2,可論起讀書,老2還能跟老大比?”又頭頭是道地開解他:“大哥別光瞅着花了錢兒,那是潤澤沒考上儒學吶,將來進了儒學裡,學費可是一文不收,免了丁糧不說,國家每年還給着錢糧呢”
寶珠也搭腔,“是呀爹,將來哥哥見了官兒也不用下跪了”
陳鐵貴哼了哼,“自打他學了學問,長了本事,知道跟他爹作對了,潤生一個字兒也不識得,在屋裡種着地,從來也沒惹我跟他娘不愉快”
王氏臉兒沉了下來,幾次想發作,礙於寶珠姑父在,到底忍了下來。
陳翠喜笑笑,問王氏,“他們男人家,就愛喝個酒,亂髮個脾氣,別理的今個元宵,縣裡有燈會,讓幾個娃兒出去轉轉的吧?”
王氏想着也好,便打發幾個娃兒出去,瞅一眼潤澤,“你爹氣着你不回屋,話兒說的重了些,別放在心上,帶着弟弟妹妹們出去逛燈會去吧。”
潤澤恩了一聲兒,瞅一眼陳鐵貴,“爹少喝些。”這才起身離了席。
潤澤臉色有些蒼白,寶珠知道他一直介意着自己讀書連累了屋裡,爹今個那些話兒說的重了,正是戳了他心中最疼處,想了想,便湊到他跟前兒,壓低聲說:“爹今個是胡說的,做不得準,上回爹在屋裡喝了些酒,還直嚷嚷着想大哥了咧”
潤澤笑笑,籲出一口氣,“爹罵的好,我又怎麼會跟爹置氣,只是想到屋裡爲我做的那些,便覺着自己十分沒用。”
寶珠笑笑,“現如今我也能賺錢兒了,大哥別有顧慮,放心去考就是,今年不中了明年再考年年都要供着大哥”
積德跟潤生走在他們後頭,聽不見他們耳語的什麼,他有些無聊,便跟潤生說起縣裡的燈會,“每年這時候都熱鬧着咧,到處掛着燈籠,有舞龍舞獅,唱曲兒的,雜耍的,滿街都是人,到了夜裡還不散咧,咱們一會兒買了燈到橋頭上去往水裡放燈,你們見過麼?”
寶珠也被他的話吸引住,笑嘻嘻着轉過頭問他,“表哥,那燈是用來尋有緣人的麼?”
積德被她瞧了一眼,想到這還是寶珠今個跟他說的頭一句話兒,忽然便想起他娘晌午說的那些,臉上便紅了,小聲說,“我哪知道,年年都是瞎放着玩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