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大牢就在令尹府衙後,以高牆阻隔,牢門有鐵甲士兵守衛,門前立十字柵欄,尖刺包裹,防衛森嚴。
士兵見馬才藝過來,身後還跟着戎鎧將領,忙立槍身側,站的筆直道:“見過令尹大人。”雖然馬才藝上任不過幾天,而且出聲卑賤,好在這人出事圓滑,平時沒少給手下甜頭,一來二去府中上下倒對他恭敬有加。
馬才藝躬身做出“請”的手勢,對守衛道:“這是扶蘇關的慕北陵慕統領,還不快快問好。”二人方纔施禮。慕北陵點頭還禮,問道:“蔡勇蔡統領在何處?”
一人答道:“蔡統領現在天字牢房。”
慕北陵微愣,道:“這大牢還分什麼天字地字?”側臉瞧馬才藝,馬才藝尖臉頓時漲的通紅,他從未來過此地,哪裡知道這些,連忙蔑了守衛一眼。
守衛答道:“回大人,扶蘇大牢分天字牢房,地字牢房和人字牢房,是以關押者身份不同,關押的牢房便有區別,蔡統領本爲將軍府統領之職,那日是被孫將軍押於此地,並無將軍府免職文書,所以按理就暫時關在天字牢房。”
慕北陵哼笑,心想:“這倒有意思,頭回聽說牢房還分等級。”揚揚手,示意守衛移開柵欄,邁步進去。馬才藝緊跟其後,守衛在前頭帶路。
沿着人高甬道連續迂迴三個轉角,來到一間寬敞密室,密室全由大石砌成,石上還有筆粗石紋,密密麻麻似靜水浮於牆面,密室頂上四角開有拳頭大四個石孔,用來通氣。
此地有牢房三間,以纖木分隔,每個牢房寬敞明亮,木牀,書桌,凳子,應有盡有,連洗漱所用的木盆布帕都一樣不少。
慕北陵進來首先見到密紋石牆,輕挑劍眉道:“這些是水石?”
那守衛回道:“慕統領好眼力,這種石頭質地堅硬,器武者都難以攻破,還是當年雲浪大將軍親自鑄建的。”
慕北陵詫異道:“哦?竟是雲浪大將軍親手弄的。”手摸水石冰涼,有絲絲冰膚之感,心中不由對孫雲浪的實力評測再升個臺階。
視線轉向正中間的牢房,蔡勇背對而臥,蜷於木牀上,不知是醒着的還是睡着的。守衛小心請示道:“我去吧蔡統領叫醒?”
慕北陵沉默繼續,搖搖手,讓守衛把牢門鑰匙拿來,親自打開牢門進去,住在靠牀邊的椅子上。
四下無話,蔡勇依然靜臥,慕北陵就靜靜看着他的背影,馬才藝與守衛等候好久都不見二人動作,不覺站在這裡頗有些尷尬。
馬才藝偷偷扯了扯守衛的衣角,朝身後努努嘴,守衛會意,與其一道退出去。
幾人走後,方聽蔡勇開口道:“你怎麼有閒心跑這裡來?不好好守着扶蘇關,守着我這個囚犯做什麼?”也不見他轉身,依舊側臥。
慕北陵動了動身子,換個更舒服的姿勢坐,說道:“漠北的人已經回去了。”話音落,可見蔡勇身體輕輕抖動,時間極短,很快便恢復平靜。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直到過去一炷香的功夫,蔡勇才慢慢起身,轉面,直視慕北陵,道:“你真的擊退了漠北大軍?”
慕北陵確道:“他們確實退走了,就在今天早晨,不過不是我擊退的。”
蔡勇道:“那是誰?”
慕北陵不言,絲毫不讓與之對視。蔡勇猛地愣住,隨即自嘲笑道:“也是,我一個戴罪之身管這些幹什麼。”言罷垂頭,似那泄氣的皮球。
慕北陵瞥見桌上有茶碗,茶壺,搖搖水壺,壺中正好有水,翻過兩個杯子,依次斟滿,兀自端起一杯,又朝蔡勇推去一杯,道:“牢裡清苦,沒有酒水,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蔡勇擡頭看杯,沒有伸手去拿,分許之間又垂頭笑道:“你敬我?你剛擊退漠北大軍,功勞顯著,我一個戴罪之人,你敬我什麼?”
慕北陵移杯至脣下,小抿一口,入口清香,他讚道:“好茶!”再抿一口,放下茶杯,輕聲道:“凌燕她,讓我替她給你帶個好。”
蔡勇扶在膝蓋上的手掌微抖,半晌方道:“她,還好嗎?”
慕北陵道:“很好,這次扶蘇關的城防工事就是她佈置的,佈置的不錯。”
蔡勇緊繃的手背慢慢鬆開,嘆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
慕北陵道:“真不想再追求她了?”
蔡勇苦道:“已經這樣了,哪裡還有臉面去求。只希望她有個好的歸屬吧,我也就滿足了。”擡起頭,眼角泛淚,道:“如果可以的話,你幫我給她說說,我願意一直守在她身後,如果有一天她覺得天塌了,就告訴我一聲,我來替她撐着。”說完再嘆口氣,低頭時,滴答聲起,淚珠沾溼地面。
慕北陵長嘆一聲,擡頭看近在咫尺的石頂,喃喃道:“世人只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豈不知流水所流的,卻是傷心的淚水。”
蔡勇聞言渾身輕顫,擡起頭,第一次與慕北陵對視時,目光中沒有濃厚敵意。
慕北陵道:“這些話你還是親自對她說吧,我若說了,就變味了。其實你我之間本同朝爲將,可和睦相處,爲何會落得今日場面。”嘆之又道:“還記得那日你大鬧醫官帳,差一點就把我打死,有句話我一直沒來得及和你說,你可知道,當日尚城外,若無我及時替她醫治,你現在看到的凌燕只會是具冰冷屍體。敢問若真如此,你是否會認定我見死不救,依然固執要取我性命?”目色銳利,直視蔡勇。
蔡勇猛怔,眼神不停閃爍,半晌無言。慕北陵見其掙扎狀,忽然仰頭笑道:“蔡勇啊蔡勇,你不是對我慕北陵又意見,你是太在意凌燕了啊。”
蔡勇軟在牀弦,喃喃道:“難道在意她,也有錯嗎?”
慕北陵搖頭,道:“在意她沒錯,但你把這種在意強行擡高到軍營,朝國之上,便是錯。”蔡勇不語,慕北陵繼續道:“你那日因爲我救凌燕,執意殺我,不分青紅皁白,此乃一錯。府衙大堂,也因你我瓜葛,執意不肯徵兵,置扶蘇城數萬百姓於不顧,此乃二錯。常人若是隻犯一錯,恐怕都會身首異處,你可知爲何你還好端端坐在這裡嗎?”
蔡勇聞言,目色逐漸渙散,茫然搖頭。慕北陵道:“一錯之時,有嶽威將軍保你,你得性命,二錯之時,孫將軍惜纔不殺你,你又保性命,你可知,你若執迷下去,傷的不僅僅是凌燕的心,還有嶽威將軍,還有孫將軍。”
蔡勇死怔,眼珠不停左右閃動,腦袋輕顫,片刻後,忽掩面慟哭,哭聲傳遍大牢。
慕北陵端坐在旁,只等他收起哭聲時,方再說道:“眼下扶蘇關是保下了,不過已經滿目瘡痍,需要有人去興這廢業,讓扶蘇關再顯西夜第一雄關之威勢。蔡勇,我只問你,你可敢去挑這大梁,讓我們看看你的本事?”
蔡勇用力抹臉,站起身,以手指天,道:“你不用說了,其實這些天在牢裡好多事我已經想清楚,我蔡勇在此立誓,若有出去之日,定粉身碎骨報效西夜,絕不再沉迷兒女情長之事。如若有違,天打雷劈。”
慕北陵豁然起身,連叫三聲“好”,叫罷笑道:“蔡統領浪子回頭,扶蘇之福啊。”說着突然單膝跪地,雙臂前伸抱拳,行大禮道:“蔡統領在上,屬下慕北陵恭請蔡統領回關。”雖同爲統領,但蔡勇統領之職卻比他要高一大截。
見此幕,蔡勇驚得趕忙閃到旁邊,避過其禮,遂而將慕北陵扶起來,道:“慕統領何以行此大禮,我一個戴罪之人,使不得啊。”
慕北陵誠懇道:“只要蔡統領願意重建扶蘇關,便功勞永世,卻是屬下所不能比擬。時下關內百廢待興,正等着統領做主。”
蔡勇道:“好,我這就去。”
慕北陵再謝,打開其手鐐腳銬,又叫馬才藝取來蔡勇的軍凱,蔡勇穿上時,慕北陵不由讚歎:“這纔像我認識的那個蔡統領嘛。”旋即在馬才藝恭謹維諾下,慕北陵親自送他出牢。
衙門口,武蠻早已備好良馬,蔡勇翻身上馬,見慕北陵沒有同行的樣子,不免問道:“慕統領不回關?”
慕北陵搖頭道:“我暫時先待在城裡,戰事即止,關中也沒我什麼事,正好趁此時機去看看故人。”
蔡勇會意,重重抱拳後勒起繮繩縱馬飛奔,一路朝城門駛去。
林鉤看那遠去背影,有些不放心的問道:“老大,你就不怕他再暗中對你使壞嗎?”
慕北陵輕笑道:“不會,他雖然做事魯莽,確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又經此番磨難,想必以後不會再像之前那樣了。”
林鉤癟嘴哼道:“這樣最好,他要再敢使絆,老子弄死他。”
慕北陵白他一眼,難得理他。隨後摒退馬才藝,獨帶武蠻林鉤邁步走出令尹府衙,步至皆口,轉面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