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天秀在位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三年,從少不經事的懵懂少年硬生生架上被天下人垂涎的黃金龍椅,到如今狼狽出逃玄德門,二十多年的時間裡誰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藏在別處的龍嗣。
或者說哪個雷電交加大雨傾盆的晚上臨幸了某位發春的宮女,然後很巧妙一槍中的。
長年行走在宮中的老閹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御花園內那座供娘娘貴妃們解暑納涼的小蓮花池表面看起來碧波清幽清澈見底,實則池底下不知躺着多少副已經發黴的皚皚白骨。
每個月總有幾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有人鬼鬼祟祟提着黑口袋跑到小蓮花池邊,將口袋沉進池裡,然後第二天就聽見哪個宮哪個院的某某人不見了,當然,這種暗地裡做的詭事大多都被後宮的人集體默認,只有不妨礙自己的利益,很多人都樂的看熱鬧。
宗正殿是宮中唯一掌管王家內務的地方,記錄在冊的東西被王家認可,將來也會隨這些世子公主一併納入祖殿,爲後世供養。祖殿的偏殿裡就是專門供奉歷朝歷代世子公主的地方,靈臺上排着的靈位比正殿十四座靈位多上百倍。
帶路的閹人年齡不大,穿了件茶色葛布箭衣,腰繫白勾黑帶,屬於職位最低下的太監。宮中太監以箭衣顏**分高低輩分,從最低的茶色,到勉強入品駝色,再到藍色,最高是相當於三品大員的灰色。像眼前這個閹人,至多也就是到各宮各殿傳傳話,去浣洗局搬搬娘娘們穿的衣服,連入院資格都沒沒有,運氣好的話碰到哪個心情大好的主子賞幾兩雪花紋銀,已經是這輩子最開心的事。
走在寬闊碎石路上,慕北陵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茶色葛布箭衣的閹人哪裡想到高高在上的將軍會和自己說話,方纔西鸞殿前像教訓兒子一樣教訓太后婧氏一幕他可看的真切,所以被遣散後本打算躲在御花園某個角落,祈求九天神佛讓自己度過這個難關,天曉得還是被撞見。
年輕閹人弓着腰,抹了把冷汗淋漓的臉頰,維諾道:“回,回將軍,奴才小春子,是敬事房的小黃門。”
慕北陵問道:“進宮多少年了?”
小春子顫聲回道:“回將軍,奴才五歲進宮,已經十七年了。”
慕北陵頗感訝異:“十七年,還只是小黃門?看來你很不會討主子歡心啊。”
小春子再抹把不住淌下的冷汗,尷尬笑起。
其實他祖上家底不錯,有個做司經局洗馬的太祖爺,官至從五品,走的時候留下些餘蔭,只可惜他爺爺不文不武,庸碌了一輩子,當了坐吃山空的二世祖,興許連二世祖都輪不上,到了他父親這輩就更荒唐,不知怎麼迷上了賭博,掏空不多的家產不說,還在他三歲那年被賭坊的小廝打死在屋後暗巷裡,後來爲了填補賭博輸掉的虧空,他娘只能把房子賣了,然後替他做了個他這輩子最引以爲恥的事,淨身?
小春子還記得那一年整整三個月沒下得了牀,再後來幾乎走投無路的娘脫熟人找到宮裡以爲舊識,這才以二十兩銀子的價格將他賣到宮裡。
從入宮那天起小春子就知道什麼叫人情冷暖,最苦最累的活從來沒停過,洗過馬桶,倒過尿壺,甚至替喝醉酒上茅房的大人擦屁股這種事也做過。
可惜生不逢時吧,他的上一任主子因爲得罪望月貴人,直接被武天秀打入冷宮,連帶他們這些下人奴婢也跟着遭殃,重新成了最卑微的敬事房小黃門。
小春子領着幾人左轉右繞穿過三座拱門,停在一處並不大的院子前,指着緊閉院門說道:“稟將軍,這裡就是冬暖閣。”說完往後縮了縮,彷彿在懼怕什麼。
慕北陵壓根沒有讓他走的意思,揚了揚下巴,沉聲道:“敲門!”
小春子硬着頭皮走到院門前,擡手叩響銅環,嘴上喋喋不休:“將軍等下得小心點,黃娘娘前段時間得了失心瘋,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犯病呢,聽說大王差點都被她打了,要不是看在公子的面子上,早就打入冷宮了。”
慕北陵若無其事點點頭。
開門的是個年方二八的粉衣婢女,長得不算精緻,鼻頭上滿是雀斑,倒是一雙丹鳳眼中透着幾分精明。
婢女第一眼看見小春子時,露出片刻詫異,隨後視線越過小春子投向雙臂抱胸的慕北陵時,嚇得趕忙拉開院門,戰戰兢兢退至門旁,“奴婢,奴婢拜見將軍。”
方纔西鸞殿一幕她們都瞧得真切,所以對這個連太后都不放在眼裡的年輕將軍望而生畏。
小春子自覺站到婢女身旁,慕北陵擡腳邁進門檻。
院子打掃的很乾淨,正對門兩顆六葉子蘭差不多有半人高,鋪的青石板路面,廊檐漆紅,檐頂高掛大紅燈籠,院子中央擺着茶座,檀木的太師椅邊放着小孩玩的木馬。院子不大,一覽無餘。
重新垂下雙臂的慕北陵問道:“你家主子在哪?”
丹鳳眼婢女小心翼翼回道:“在,在廂房。”
慕北陵道:“帶我過去。”
婢女應了一聲,掬着手在前帶路。
慕北陵朝小春子揚了揚手,“你也過來。”
穿過正廳就是廂房,離得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刺鼻藥味,慕北陵微微皺眉,如今對藥理也算登堂入室的他不用看就知道這藥中加了不該加的東西。
廂房裡的裝潢比院子看起來奢華的多,金絲碧螺帷帳,鎏金角的桌椅板凳,隨處可見的官窯花瓷,看起來這位黃娘娘之前也頗受恩寵。
房間里人不多,兩個守在牀榻邊的婢女見有人進來,偏頭剛看一眼,嚇得連忙跪在地上,顫聲拜道:“奴婢參見將軍。”
慕北陵停在牀榻三步外,榻上躺着一位滿臉憔悴的女子,約莫二十來歲,清瘦,瓜子臉,病懨懨的,臉上毫無血色。
慕北陵直視女子,女子也睜眼看着他,毫不避讓。
對視片刻,慕北陵沒瞧出女子有半點失心瘋的徵兆,只是安靜的詭異,突然覺得女子若是彩妝示人,應該稱得上國色佳人。
慕北陵問道:“聽說你得了失心瘋?”
女子莞爾,笑容有些牽強,“將軍沒來的時候,是,將軍來了,病就好了。”
慕北陵對她的話似懂非懂,狐疑道:“是因爲武天秀,還是那個望月?”
女子收回眼神,靠在嵌金絲的錦洛絲枕上,看着空空如也的屋頂,喃喃道:“一朝入朝,便入金絲雀籠,籠中香鳥無數,卻都做互啄打壓的可憐玩物。”
武蠻搬來檀木大椅,慕北陵頓了頓,曲身坐下,笑望女子道:“那就是因爲望月,都說母憑子貴,在這裡似乎不靈驗。”
女子慘然笑道:“命該如此。”
牀榻邊的案几上放着碗還未服下的湯藥,藥水發青,表面飄着幾絲綠油油的漬跡,刺鼻藥味正是從那裡飄出來。
慕北陵皺眉盯了幾眼湯藥,轉而凝視面色慘白的清瘦女子,片刻後,眉宇舒展,道:“爲了公子雍?”
女子額首輕點,也許是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一咕嚕說道:“望月要雍兒的命,爲了他腹中的孩子能順利登上王位,她和我都心知肚明,我和雍兒只能活一個,她不是太后,不會效仿太后放李貴人和縉候去尚城。”
女子深吸口氣,兩行清淚簌簌落下,“原本以爲進了宮,做了貴妃,就能灑然一生,哪知道這纔是苦難開始,我現在除了雍兒什麼都沒有,人格?尊嚴?呵,都是可笑至極的東西。”
無情最是帝王家。
慕北陵沒有插言,安靜等到曾經高高在上的女子倒完苦水,收起眼淚後才淡淡說道:“你很聰明,那麼一定也猜到我到這來的目的。”
病懨懨的女子拾起放在枕邊的粉紅絲巾,拭去眼淚,不答反問道:“你能保證雍兒的安全?”
慕北陵直白道:“不能。”
女子直視那雙深邃黑眸,看了許久,失笑道:“那我爲什麼要把雍兒交給你。”
慕北陵冷笑道:“在武越過來之前你還有時間考慮,我說過,你是聰明人,我能給他的東西,或許你這輩子也給不了,當然,前提是幾天後我還能坐在這裡和你說話,比較下來似乎是你佔便宜多點。”
女子猛的露出驚色,失聲叫道:“你要殺了武越?”
慕北陵眼皮陡沉,目色中殺機盡顯。
女子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下意識縮了縮腦袋,後背卻在這一瞬間被汗浸透。
慕北陵很快收斂起殺意,沉聲道:“有時候太聰明瞭不好,我只能說這麼多,這幾天會有人封住冬暖閣,這裡所有人只能進不能出,如果你告訴我這裡沒法生火做飯的話,只能怪你們自己運氣不好。”
話止於此,慕北陵緩緩站起身來,轉身前再重重提醒道:“你沒多少時間考慮,記住,西夜的江山永遠是武家的江山,希望下一次有機會站在你面前,你能給我個滿意的答覆。”
“還有,那碗藥就不用再喝了,否則你就真沒機會看見那一天了。”言罷轉身往門外走去。
女子雙手緊拽着雋梅蠶被的被角,眼神不停變幻。
幾息過後,就在男子前腳剛剛踏出門檻的瞬間,女子突然嚎啕哭泣,發瘋似的掀開蠶被,從牀上爬滾下來,跪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喊道:“我答應你,我現在就答應,大王也好,傀儡也罷,我只希望雍兒能好好活下去。”
慕北陵已經擡起的後腳緩緩後撤落回原地,沒有回頭,只丟下一句不算笑語的柔聲,“幾天後或許你會爲現在的選擇感到欣慰,呵呵,也有可能不能。”
房門吱吱呀呀緩緩合上。
沒過一會,便聽院外響起一陣急促的兵戎枕戈聲。
這座清幽的三十六院之一,已經被圍的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