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前現在已經換成破軍旗的將士守衛,兩列八人,長刀出鞘握在手中,警惕檢查每一個從門前經過的人,無論是穿着自家戰鎧的士兵也好,還是那些提心吊膽想混出宮門的閹人婢女也罷,挨個從頭搜到尾,確認無異後纔會放行。
攻下一朝之都的朝城就是這樣,把不定有沒有那些渾水摸魚,想要撿便宜的雞鳴狗盜之輩,內宮裡雖稱不上是什麼金山銀山,但比眼珠子大上幾圈的夜明珠,通體鎏金的進貢瓷器還是不少,這些東西隨便拿出一樣都價值千金。
即便對這些世俗之物並不怎麼感興趣的慕北陵,也知道個貨不在多的理,就像林鉤說的,便宜別人還不如便宜自己。
武天秀走的極爲匆忙,以至於接到消息和他一起掏出玄德門的只有那位號稱狐媚生南國的望月貴人,現在倒是應該稱之爲王月貴妃,裡王后之位只差一步。
所以此刻西鸞殿前最大的廣場上跪滿後宮三十六院的妃嬪,連帶伺候的下人閹奴等,足足超過三千人。這還是少的,《野史》上記載南唐有名的**暴君單是後宮供其享樂的妃嬪就足超過三千,還不算那些偶爾被靈臨幸的宮女,加起來怎麼也有個六七千吧。
廣場最前排站着一個身着牡丹金絲綾羅袍的威嚴女人,雖年僅五旬卻保養極好,明目皓齒,肌若凝脂,比一些二三十歲的女人還還顯雍容華貴。
威嚴女人自然是武天秀的親生孃親,當朝太后婧氏。
婧氏的出身其實並不算好,父親婧德通勉強混了個翰林院侍詔,連九品都算不上,然而天生麗質的她在一次偶然機會下被先王看中,入宮做了姘人。婧氏爲人謹慎小心,陰險毒辣,又專攻心計,後來得以榮升貴人。
宮裡有傳言武越的母親李貴人當年就是被婧氏陷害,才落得不受寵的地步,不過也有人說李貴人是婧氏唯一認可的貴人,否則當年也不會放任李貴人母子遠走尚城,養虎爲患。
當然,人云亦云,這些都無從考證。至少從眼前情況看,笑道最後的還是李貴人。
雍容華貴的婧氏獨自立於廣場上,身周匍匐三千妃嬪下人,有點鶴立雞羣的既視感,風韻猶存的婦女始終怒視立在玉階最前面的白袍男人,狹長似刀的眸子中閃動怒芒。
白衣遊俠兒很識趣的將那眼神過濾掉,不是說他不敢與之對視,而是長幼尊卑的問題,就算武越現在站在這裡也要恭敬稱呼女人一聲母后。楚商羽之所以能成爲武越心腹中的心腹,能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知道審時度勢。
楚商羽掃了眼廣場匍匐顫抖的宮人,朗聲道:“三宮六院從即日起封宮,各宮各院無論主子還是奴才都不得私自進出,若有違令者,殺無赦。”
匍匐衆人噤若寒蟬。
楚商羽似乎很享受這種居高臨下發號施令的姿態,繼續說道:“所有宮中禁軍現在已經被押在刑殿外,希望你們不要出什麼幺蛾子,但凡被我發現私自接觸禁軍的,同樣殺無赦。”
言罷再添一句,“一切等到大王入朝時再做決議。”
婧氏臉色難看道極點,不陰不陽冷笑道:“你口中所說的是哪位大王。”
楚商羽抱拳沖天,高聲道:“自然是即將榮登九五,我王縉候武越。”
婧氏啐道:“偷權竊國的賊子,也敢自封大王,沒有國璽御詔,沒有祖宗天靈,西夜只有叫武天秀的大王,沒有姓武越的大王。”
楚商羽嗤笑一聲,顯然不想和庸貴婦人做口舌之爭,揮手示意左右將婧氏帶下去。
長刀在手的銅甲武士躍下石階,剛要伸手,卻被婧氏一個眼神嚇得呆在原地,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何況還是在朝逾越三十載的一國之母。
楚商羽暗暗皺眉,暗罵聲廢物,剛想擡手趕人,猛見一身着九獸呑炎鎧的黑眸男子轉進入殿拱門。
男子雙臂垂在身側,露出的手背上隱見結痂血跡,黑髮披肩,腋下夾着虎顏紫金盔,臉色蒼白,腳步卻沉穩異常,每一步踏下似乎整個廣場都會顫上一顫。
楚商羽壓下趕人的衝動,揮退左右,眼角餘芒有意無意落在男子身上。
站在楚商羽身後五步的黑白雙發中年人本在閉目養神,男子進來一刻似有感應緩緩睜眼,而後嘴角邊彎起一抹弧度,玄之又玄。
身高朝兩米的魁梧男人縱身躍下石階,右手中提着二百三十一斤的方天畫戟,戟尾拖在地上,迎着男子走去。
“回來了?”魁梧男人聲若沉雷。
黑眸男子點點頭,道了聲“回來了”。就像兩個老友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黑眸男子步上臺階,魁梧男人跟在身後三步。
男子從始至終都沒看楚商羽一眼,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婧氏猛然發出歇斯底里的咆哮,“賊子,你就是慕北陵?”
男子停下最後一階臺階上的左腳,回頭看去,草草打量後反問道:“你就是武天秀的娘,太后婧氏?”
婧氏挺了挺依然飽滿的胸脯,威儀不減,“不錯,真是哀家,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夥同武越坐上犯亂,你可知該當何罪。”
她雖然身居深宮,消息卻不落武天秀靈通,她很清楚這場叛亂的源頭正是眼前這個男子,出西夜,奪扶蘇,然後以摧枯拉朽的態勢擊敗秦揚田錦飛,奪壁赤薊城,甚至被她寄寓厚望的孫雲浪祝烽火都甘願以死成就他的叛亂之舉。
慕北陵饒有興致看着華貴婦人,從上到下,就像看白癡一樣。他突然覺得要是林鉤在這,一定不會介意她的年齡,因爲那個胖的像個肉球的傢伙本就有個惡癖好,喜歡半老徐娘的丰韻女人,越老越水靈越有勁。
慕北陵毫不掩飾譏諷道:“我有個兄弟,就喜歡你這樣的女人,你可以考慮考慮和他生個一兒半女的,姓武也行,反正他也不會承認是他的種。”
他聲音極大,以至於守在宮門邊的守衛都能聽見。
白衣翩翩的楚商羽臉頰狠狠抽動,不得不佩服這傢伙是真男人,連這種惡言也能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出來。
鐵塔般的男人更是肆無忌憚的笑出聲,彷彿已經想到半老徐娘的婦人懷抱着襁褓嬰孩,然後那個很沒品的胖子直接吃幹抹淨走人。
婧氏的臉色青紫不定,貝齒咬的嘎吱作響,分明是到了暴怒的邊緣,“你大……”
慕北陵直接打斷她的話,嗓音陡然變得有如幽潭冰冷,“你要是再敢說一個字,我立刻讓人把你綁到薊城去,等你什麼時候身懷六甲,再接回來。”
“說到做到。”
五官已然扭曲的婦人已經咬到嘴邊的字戛然而止,那雙深邃到看不透的眸子告訴她這話絕對不是開玩笑。
這麼多年高高在上的她何時受過如此屈辱,何況這些話還是當着平時被她吆五喝六的賤婢賤奴說出來。
婧氏連死的心都有。
只是慕北陵接下來的一句話讓她徹底崩潰,“別想着死,你應該清楚我的本事,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在,我保證能救活你,但是救活之後會怎樣,我就不敢保證了。”
慕北陵擼起袖子,露出滿是血污的左臂,那深可見骨的傷口上,匹練般的生機綠芒如水環繞。
曾經的大醫官都仲景,也不過如此。
婧氏頹然呆立當場,眼神逐現空洞。
楚商羽適時揮手趕人,左右武士忙不迭壓着婧氏離去。
旋即早已嚇破膽的嬪妃下人們更是不用提醒,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樣垂頭喪氣各回各地,沒人敢有一句怨言。
對他們來說,那個看上去不比武天秀小多少的年輕人,簡直比最可怕的惡魔還嚇人。
西鸞殿廣場重歸寂靜,除了幾列守衛將士,別無他物。
楚商羽堆起笑容看向慕北陵,說道:“還是你有辦法,婧氏要真在這裡鬧起來,我還真拿她沒轍。”
慕北陵還以笑意,不可置否,與楚商羽擦肩而過時輕聲問道:“大王什麼時候入朝。”
楚商羽眼珠一轉,圓滑道:“小生人微言輕,哪敢揣度聖意,不過估計也就這兩天吧。”
慕北陵“哦”了一聲,不再出聲,邁步朝前走去,路過西鸞殿的殿門時稍作停頓,並未進去,而是沿着漢白玉石鋪疊而成的長廊轉左,朝西鸞殿後走去。
皇甫方士武蠻緊隨其後。
待其徹底消失後,楚商羽緩緩收斂笑容,臉色陰晴不定。
斟酌片刻,楚商羽招來守候在側的上將王福,附耳耳語一番,王福眼露驚色,接連點頭應下後匆匆往宮外方向走去。
於此時,楚商羽再望向慕北陵消失的廊檐轉角,若有所思。
西鸞殿往後五百步就是御書房,再往後就是御花園和嬪妃住的地方。朝城之變讓這個本來日日笙歌的地方變得蕭瑟冷清。百花依然燦爛開放,花園中那株不知長了幾百年的金絲紫楠仍花繁葉茂。
不同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物是人非。
慕北陵走在冷清的千回長廊上,開口問道:“武天秀膝下到底有几子?”
皇甫方士回道:“屬下之前特意去了趟宗正殿,查到武天秀共有兩女一子,長女安然公主,七歲,次女長平公主,六歲,然後就是三子,公子雍,剛滿兩歲,武天秀並沒有立世子,聽說最得寵的望月貴妃就要臨盆,武天秀本來打算立望月貴妃的孩子做世子。”
慕北陵放慢腳步,冷笑道:“還沒出生就打算立爲世子,他就算準是個兒子?”
皇甫方士笑而不答。
慕北陵踏進橫亙在御花園和後宮三十六院之間的朱白石牆,停下腳步,“那個公子雍在什麼地方?”
皇甫方士道:“就在冬暖閣。”
慕北陵隨手招來一名縮在牆角邊的閹人,“帶我去冬暖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