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商羽好不容易壓下心中那丁點忿忿不平,甩開摺扇,有一下沒一下扇起,問道:“將軍深夜前來,可是爲了攻朝之事?”
慕北陵開門見山,“南元的戰鬥力楚兄眼下應該心中有數,慄飛也是名悍將,依朝城城牆之固短時間內難分勝負,在下今夜前來就想向楚兄討個底,大王的國書是否已經發去南元,南元鄭王可有回信?十七萬大軍何時可退?”
說起最瞭解武越的,沒人比得過眼前不束戎甲反着白袍的翩翩遊俠,十年追隨,從一位客卿做到心腹中的心腹。自從第一次見到楚商羽後,慕北陵就沒少差人收集這位談笑間可殺人點頭的西夜翹楚。
修武境界臻至戰境初階,十六歲遊歷尚城時與時任縉候於廣義臺對弈,附庸風雅一番後被收入麾下,從此出生入死,替武越擋過暗箭,殺過將候,實屬實的地道狗腿子。
當慕北陵拿到那些關於楚商羽的情報時,不免大跌眼鏡,心想這武越也太走狗屎運,隨隨便便都能折服這種自由散漫慣了的遊俠兒,還是說就像青樓裡說唱賣藝的說書先生所述,此人滿身王八之氣,抖抖都要山河震盪,能人異士莫不往來,驍勇良將莫不敢從。
楚商羽搖摺扇的手猛又一滯,很快便被掩飾過去,笑道:“將軍此話,商羽如何回答?殿下那日已經講明,無璽不國書,這國書一說恐失妥當,不過據小生所知,殿下確實給鄭王發了封書函,具體內容是什麼,呵,請贖小生人微言輕,豈敢揣摩王義。”
楚商羽自嘲一笑,“至於鄭王是否回覆,內容又當如何,小生更是無從知曉。”
慕北陵“哦”了一聲,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恨不得立刻把這個滿口假仁假義的東西拉下去剝皮。狗屁的無璽不國書,拉屎都拉到別人家門口了,還往臉上貼金。
慕北陵佯裝惋惜道:“唉,那這件事就不好辦了啊。”
楚商羽狐疑道:“攻朝本非一朝一夕之事,萬事都得從長計議,我們現在圍了朝城,斷了朝城糧草,成功是遲早的事,將軍何須這般焦急。”
慕北陵瞧了瞧案几上空空如也的茶杯,苦道:“楚兄有所不知,昨日得到消息,夏涼的大軍已經攻破徽城,現在正朝薊城趕去,我那拜把子兄弟林鉤如今孤身守在薊城,做兄長的實在擔心他的安危啊,唉,國之大義縱然不能忘,但我慕北陵也不能做那被天下人說成不顧道義的北蠻子不是?”
楚商羽驚道:“將軍說什麼?夏涼攻下了徽城,正在往薊城去?”
慕北陵抿嘴點頭,偷偷瞄了眼楚商羽,見他一臉不可置信,不像是裝出來的,繼續叫苦道:“可不是咋的,你說放着那麼好的襄硯不要,反而倒是想要鳥不拉屎的薊城,真不知道這次夏涼的主將是誰,腦子多半被驢踢過。要不這樣,朝城這邊楚兄你先頂着,我明日先領大軍回薊城救援,先退了夏涼大軍,再來朝城和楚兄會和,你看如何?”
楚商羽此時連扇子都忘了搖,瞪大眼睛叫道:“這怎麼行,將軍若是擅自退兵,小生如何擋得了朝城三十二萬大軍。”
只一戰就損失兩城兵力,還只是試探性的進攻,真要打起仗來,楚商羽剛拍着胸脯打包票,就他手下那羣酒囊飯袋,還不夠別人塞牙縫。
“慕兄莫急,此事事關重大,小生即刻出發去臨水一趟,少則翌日,慢則兩日,必給慕兄答覆,如何?”
慕北陵故作艱難決策的表情,最後重重一拍大腿,咬牙道:“好,在下便再等兩日,只希望我那兄弟福大命大,能拖到我回去營救啊。”
楚商羽拉着慕北陵走出中軍帳,匆匆拜別後牽來快馬,帶起一百飛騎直往臨水方向去。
夜已入深,黑雲滾滾的天空中看不到絲毫月色,夜風撲面吹來,風氣中夾雜着淡淡的血腥味。
慕北陵策馬往大營方向駛去,南元的大軍已經封鎖官道,所以他只能選擇小道繞行,比沿着官道走要足足多出十幾里路。
武蠻雙手扯着繮繩控制戰馬行進的速度,眼睛眯成一條縫,像是在小憩,不過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緊繃的神情,分明時刻都在注意周圍一點風吹草動。
孫玉弓策馬在右陪伴慕北陵同行,行出十里後,這位曾經的扶蘇第一紈絝二世祖忍不住開口問道:“主上對楚商羽說的那番話,是在試探?”
慕北陵笑而轉頭,“玉弓和出此言?”
孫玉弓附和笑道:“看楚商羽的表情,應該還不知道夏涼已經攻下徽城,主上現在把事情告訴他,他必然會上報武越,如此一來,如果夏涼軍停止往薊城去,那便坐實武越和夏涼有染,如果夏涼軍繼續進攻薊城,就說明武越和夏涼實則沒什麼關係。”
慕北陵揉了揉鼻尖,風吹的鼻子有些乾燥,說道“對了一半。”
孫玉弓輕咦一聲。
慕北陵低聲解釋道:“如果你是武越,知道挑明關係會讓我產生戒心,你會怎麼做?”
孫玉弓不假思索道:“當然是默許夏涼軍的行動,朝城戰事迫在眉睫,這個時候決不能讓主上撤兵。”
慕北陵擡手打了個響指,“那不就結了,說和不說有什麼關係。”
孫玉弓登時啞然,是啊,事情是慕北陵挑明的,無論武越願不願意承認,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讓他撤兵,這樣一來該頭疼的就是武越,若他和夏涼此次出征有關係,眼下當然不能讓夏涼軍繼續進攻薊城,若是沒有關係,想法設法也要讓夏涼軍停下來。
孫玉弓眼前一亮,恭維道:“主上高啊。”
老神自在的武蠻嘴角邊適時勾起抹弧度。
慕北陵擺手笑道:“這有什麼高不高的,不過只是和先生學了點皮毛,真正的高人,天天就在你眼皮子低下轉悠呢。”
孫玉弓問了個很沒品的問題,“有多高?”
慕北陵一愣,低頭看了看地,又擡頭看了看天,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該怎麼和他形容。
旁邊的魁梧男人突然哈哈大笑。
……
臨水,道臺衙門。
披着裘毛披風的武越斜靠在茶几旁,脣紅齒白的婢女小心翼翼跪在一旁替他捶腿。
臨水這兩日陰雨不斷,雖然已經過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但幾場雨下下來之後,夜晚還是泛着絲絲涼意。
武越很不喜歡這種寒氣侵體的感覺,二十多年前就是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和孃親被趕出朝城,那天夜裡他縮在馬車的角落裡凍了一宿,他孃親啜泣了一宿,那天過後他得了場很重的病,差點丟了性命,正是對他母子二人不離不棄的老翁獨自去山裡採了草藥,才讓他勉強撿回條性命。
所以無論是尚城縉候府,還是現在的道臺衙門,他的屋子裡每當夜晚總會煨上火爐,哪怕三伏天最熱的時候也如此。
房門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一年四季披着斗篷的佝僂老人走近茶几前,婢女見狀,很自覺紛紛起身告禮,退出門外。
佝僂老人輕聲喚道:“殿下。”
武越微微動了動眼皮,睡意朦朧道:“是老翁來了。”
佝僂老人伸手扯了扯領口,房間裡的溫度讓他頗有些不適應,“殿下,楚商羽過來了。”
武越睜開眼,狹眉微蹙:“現在什麼時候了?”
老人道:“剛過三更。”
武越坐起身子,抖了抖快要滑下的裘毛披風,疑道:“這個時候他不在大營裡待着,跑這裡來幹嘛?”
武越暗自咂摸幾種可能,深吸口氣道:“叫他進來。”
老翁輕微頷首,出門不久便帶着一襲白衣的楚商羽過來。
楚商羽剛要行禮,被武越揮手免去,問道:“這麼晚過來可是有急事?”
茶几上的燭火印在武越淺顯皺紋的臉上,頗有幾分凝固。
楚商羽見自家主子臉色不太好,只得硬着頭皮說道:“殿下,慕北陵之前來找過屬下。”
武夜挑眉道:“他找你?可是攻朝之事?”
楚商羽苦着臉搖了搖頭,遂將慕北陵說的那番話原封不動說給武越聽。
武越聽完後勃然大怒,咬牙切齒道:“商羽啊商羽,你跟着孤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麼連這麼點小伎倆都看不出來,他慕北陵分明就是在試探孤,還有,誰讓齊笙那老狐狸跑去攻薊城了?啊?他夏涼人攻了徽城,不攻襄硯反而攻薊城,全西夜的人都知道襄硯現在掌握在孤手裡,這麼做不是擺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武越嗓音越發尖銳,“慕北陵會不知道?皇甫方士會不知道?他要撤兵回薊城?那就讓他回好了。”
楚商羽低着頭,默不作聲。
一旁的老翁扯着嘶啞嗓子道:“主子無需動怒,龍體要緊。”
武越猛的擡手砸在茶几上,指着大開的窗戶斥道:“他慕北陵現在就是想把這個燙手山芋踢給孤,商羽啊,你怎麼會連這但看不出來。你說,現在孤該怎麼做?告訴齊笙那頭老狐狸不能進攻薊城?豈非坐實孤和他暗中勾結?”
楚商羽雙手掬在小腹前,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被擺了一道。
武越扶了扶額,深吸幾口氣平息下怒火,問道:“此事暫且不提,說說今日的戰況如何?”
楚商羽用力眨着眼睛,難以啓齒,“南元出動十七萬大軍劫擊我部,傷亡,傷亡尚在,控制內。”
武越何等精明,一聽便知戰果並不好,沉聲再道:“孤要聽實話。”
楚商羽吸口冷氣,咬牙道:“損失,兩成兵力。”
武越猛的從榻上站起身,裘毛披風順勢滑落,“兩成兵力?不是試探性進攻嗎?怎麼會損失這麼多?”
攏共才八萬人馬,這一下就損失近兩萬,任誰也難以坐住啊。
楚商羽連退兩步,單膝跪地,“屬下有罪,請殿下責罰。”
武越眼皮眯得狹長,眼神中寒光迸射,“現在責罰你還有何用?初戰就損失兩成兵力,孤真是,真是……”他簡直連殺人的心都有。
老翁插口道:“主子,這也怪不得楚將軍,臨水尚城都是些沒打過仗的少爺兵,讓王福去剿剿土匪馬賊還可以,真拉到戰場上,能活着回來已經不錯了。”
老翁儘量讓自己聲音柔和些,但停在旁人耳中依然如鬼魅精怪的刺聲。
武越氣急反笑,“孤都養了一羣什麼人啊。”
頹然坐回榻上,武越一手扶額,一手壓着膝蓋,沉思良久方道:“商羽你先回去,這段時間沒有孤的命令不得擅自出兵,還有,派人盯好慕北陵,一有風吹草動立馬開來報。”
楚商羽連聲因應下,施了個萬福之禮,匆匆退去。
武越重重喘息幾聲,後背上傳來的涼意讓他很是不適,伸手拾起裘毛披風披在身上,沉聲說道:“老翁,立刻讓人傳信齊笙,告訴他務必減慢去薊城的速度,然後通知姻婭,讓襄硯的守軍出動攔截夏涼軍,適當打上幾場,無論如何,既然慕北陵把難題踢給孤,孤總要做到讓他滿意。”
老翁不聲不響悄悄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