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心粉面白馬銀槍。
呂元化的落敗顯然讓趙勝顏面無光,這段時間來他沒少在慕北陵面前吹噓自己手下有多厲害,聽那口氣似乎區區幾十人就能踏平朝城。
驕傲自滿,將者大忌。慕北陵雖然沒有第一時間拂了心愛大將的臉面,但還是想找機會給他潑盆冷水。所以白馬銀槍的孔鳳陣前叫囂時,他沒有讓武蠻出戰,而是選擇趙勝。
當然,也是爲了能在主子面前長長臉,趙勝派出實力最強之一的呂元化,只是後者狼狽逃到面前的樣子,實在是啪啪打臉。
慕北陵飽含深意看着趙勝,嘴脣微微揚起個弧度。
趙勝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狠狠瞪了眼霜打茄子似得呂元化,低罵聲“滾回去”。
呂元化灰溜溜躲在人後,衆人皆不敢出聲。
城牆上,雙手保持抱胸姿勢的慄飛饒有興致望着城下一幕,孔鳳的取勝在他意料之中,憑他的眼裡,除了慕北陵身邊那個魁梧男人,沒人會是孔鳳的對手。“豎子登科,你們眼裡的黃口小將都能取勝,慕北陵,這一場你準備怎麼辦?”
這邊,端坐馬背上的慕北陵忽然擡起頭,視線恰好穿過十三丈城牆牆垛的觀察孔,在那裡,看見一道模糊的抱胸人影。
慕北陵眼眉微挑,正主終於現身了。
半里外,白馬銀槍孔鳳還在不斷叫囂,身後十萬將士擂鼓吶喊,爲自己的主將助威。
已經抽出丈八蛇矛的趙勝緩緩勒緊繮繩,他在等,等主上一聲令下,他便會毫不猶豫挺槍而出,將失了的顏面親自找回來。
慕北陵對那邀戰聲充耳不聞,反而更像不着急發動進攻。身旁黑髮雙發的皇甫方士也頗顯輕鬆,目光有意無意瞄向西邊成武門方向。
平原大風說起便起,絲毫沒有巍峨羣山中山風拖泥帶水的味道,齊腳踝深的夜草被颳得東倒西歪,披甲怒馬焦躁打起響鼻。
便在此時,西邊成武門方向忽然傳出驚天喊殺聲,黢黑的狼煙扶搖直上,轉眼間便被大風吹散開去。
慕北陵精神一震,右臂猛然槍般豎起,“蠻子,你帶五萬人從左翼進攻,趙勝,你帶五萬從右翼進攻,記住,一擊擊退,不得戀戰,其餘人隨我正面衝鋒。”
話音落,慕北陵拔劍出鞘,猛抖繮繩,已經癟滿一口氣的黑鬃馬唏律律嘶鳴一聲,甩開四蹄飛衝而上,大喝一聲,“孔鳳我兒,爺爺來了,有種的別跑。”
剛剛還意氣風發的孔鳳差點沒讓這話一口氣嗆死,他孃的,老子跟你單挑,你帶幾萬人?看着洪流涌動般的大軍在平原上鋪疊開來,孔鳳哪還敢繼續待下去,一邊驅馬後撤,一邊大喊防禦。
慕北陵舉着長劍不停揮舞,邊跑邊喊“孔鳳我兒,來和爺爺一戰啊,跑個球啊。”
衝殺聲鋪天蓋地,唯獨這道聲音孔鳳聽的最爲真切,爆熊的利爪,從來沒有後退的先例。
孔鳳銀牙緊咬,離城門還有半里時突然減慢速度,正當他想要轉身單槍匹馬衝殺時,慄飛微怒的吼聲適時傳入耳中,“回來,不要中計。”
白馬銀槍的年輕獠牙確實了得,兩年前西夜和南元一場鏖戰中,年輕將軍因爲一句賭氣的話,當真單槍匹馬闖進南元摩馬重兵的包圍圈裡,在足足五萬大軍中三進三出,殺得昏天黑地,得虧龍浩瀚護衛實力超羣,不然這位南元最出色的青年將領恐怕已經身首異處。然而那次戰鬥中孔鳳也幾乎丟了多半條命,最後還是慄飛親自帶兵解圍,把他從鬼門關來了回來。
孔鳳轉頭看了眼站在城牆上的怒目中年人,恨恨錘了下馬鞍,繼續往城門逃回。
頃刻間。
兩軍交戰。
只見長達百里的巍峨城牆下,螞蟻般的將士混做一團,喊聲,殺聲,慘叫聲,此起彼伏。流失如雨,漫天箭雨從城牆上疾射而下。
最終僅僅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慕北陵便喝令鳴金收兵,退至城下五里,孔鳳也罕見沒有領人追擊。
雙方很默契的退開戰場一里,中央空出的一條綠草帶已經被血水染成紅色,橫七豎八的屍體躺在地上,各方皆有損失。
同一時間,成武門方向的喊殺聲也偃旗息鼓,且隱隱能看見一對飛騎正從西面戰線飛援過來,騎兵穿的是荊棘藤甲,南元大軍特有的鎧甲。
慕北陵當機立斷撤兵回營,南元人既然能抽出空隙援救宣同門,說明楚商羽那邊並沒有造成多大壓力,一味對持下去恐怕不妥,而且孔鳳已經開始反兵入城,欲借城牆之固防守,沒有攻城重械想要進攻朝城,癡心妄想。
一場試探戰來的快退的也快,南元的援兵在宣同門前繞了兩圈後,便依原路返回。
回到大營裡,慕北陵召集諸將中軍議事。
皇甫方士坐在下首首位,輕搖羽扇,平靜說道:“各部傷亡如何?”
武蠻仰面靠在椅背上,身型與行軍椅完全不成比例的他,看上去幾乎要把椅子壓塌下,“破軍旗總共傷亡人數五百左右。”他口氣頗爲輕鬆,畢竟戰前已經告知將士們是場試探戰,保命爲主。
任君拱手道:“御風旗無人傷亡。”
尹磊也道:“玄黃旗無人傷亡。”
皇甫方士點點頭,尚在預料之內,接連幾場硬仗打下來,三期軍的戰鬥力的確提升不少,似今天這種攻防戰,對方還有城牆之固,己方只傷亡區區五百,已經算得上奇蹟。
慕北陵手肘撐在軍案上,雙手托起下巴,看着臉色不好的趙勝,平靜道:“趙將軍,可有話說?”
趙勝一愣,似乎沒想到主上會第一個點他的名,站起身,步出班列,單膝跪地,抱拳道:“末將有罪,請主上責罰。”
慕北陵不動聲色,“說說看,何罪之有?”
趙勝低頭咬碎銀牙,“末將初戰未能拿下敵方主將,使得主上名譽受損,影響士氣……”
慕北陵“啪”的怒拍軍案,直接打斷他的話,“放你孃的狗屁,老子名譽算個球啊,就算他孔鳳騎到老子頭上拉屎又能怎樣?你以爲全東州的人都要嘲笑老子,啊?”
慕北陵氣的青筋暴起,“還影響士氣?區區一場勝負就影響士氣,這天下的仗乾脆不用打了,一方出一個人,誰打輸了就繳械投降,要不然跪下來叫對方爺爺,啊?驢操的,老子以爲你他娘能長點心,不說悟出什麼,至少不再驕滿自溢,你倒好,滿嘴噴糞。”
趙勝低着頭,緊抿嘴脣,一言不發。
慕北陵越說越氣,“你他娘也算跟着我的老人了,從扶蘇開始就一直做先鋒,咋地,捉了秦揚田錦飛,攻了壁赤,收了數萬將士,你他娘就要上天不是?”
全帳將領噤若寒蟬,沒人見過平時溫文爾雅的主上發過此般怒火,就算當初抱着夫人的屍體殺出朝城時,也平靜的像無風池面。
武蠻雙手環胸閉目眼神,所有人中他自然最瞭解慕北陵,知道他如這般大吵大鬧並非真正發火,除非他冷的像塊天山寒鐵,纔是真真到了暴怒邊緣。
村子裡那對口舌最不乾淨的武四的老婆兒子,是兩個經常叉腰站在村頭怒噴四街的潑婦碎子,大武村裡沒幾個人能招架得住母子二人的狂轟亂炸,老一輩人說他們兩個是上輩子做了驢,這輩子纔會肝火這麼旺。
母子兩最厲害的一次是把慕北陵從村頭一直罵到村尾,只因爲慕北陵不小心扔石頭打中那個被叫作狗蛋的小子,武四那個婆娘就像得了失心瘋一樣,而且罵的話還不帶重複的,可是讓大小鄰居開了眼界。
那次慕北陵同樣臉紅脖子粗和婆娘對罵,只是實在缺言少語的少年很快便落了下風。事後被連累的武蠻本想找婆娘麻煩,再不濟也搞些軟泥把婆娘家煙囪堵了。不過少年反而回過頭來勸他,說是咱被狗咬了口,總不能撲上去咬狗一口吧。
後來有一天那婆娘心血來潮,不知怎麼的罵了姨娘,就是慕北陵的孃親,武蠻清楚記得,那次慕北陵一句話也沒回,整個人靜的就像塊石頭一樣,然後當天夜裡,這個還不喑世事的少年抄了把柴刀直接衝進武四家,要不是蠻漢子武四反應快,估計他婆娘的墳頭草現在都快長成樹林了。
慕北陵喘着粗氣重重坐下,氣不打一處來的他再度拍案而已,環視噤若寒蟬的一衆屬下,喝道:“這話老子也是說給你們聽的,誰他娘以後再驕傲自滿,恨不得飛上的,行啊,帶人去給老子拿下兩座城,老子親自給你們擺酒賠不是。”
皇甫方士停下搖扇的右手,看了眼腦袋快貼在地上的趙勝,輕嘆口氣,打起圓場,“主上息怒,屬下以爲大家以後都不會再犯了,氣大傷身,主上傷勢剛剛痊癒,不宜動氣。”
皇甫方士起身走到趙勝面前,伸手將快要哭成淚人的七尺男兒扶起,語重心長道:“今日主上若不訓你,我也會訓你,驕奢溢滿乃爲將者大計,你不是可以千里殺人,得手後遁去身影的遊俠兒,數萬將士的性命還掌握在你手中,需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道如此,做人亦是如此。”
趙勝頂着通紅眼眶重重抱拳,跪地再拜,“末將知錯,請主上重重責罰。”
皇甫方士看向好似餘怒未消的慕北陵。
慕北陵抓起案桌上的虎符,猶豫一下,又緩緩放下,沉聲道:“此次看在並未造成嚴重後果的份上,暫且繞過你,若有下次,定嚴懲不怠。”
畢竟是從始至終追隨自己的元老,就像心頭肉,況且他只想殺雞儆猴,並沒有真正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