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夜風呼嘯,校場點燃百盞火把,火焰隨風搖曳,將場地照的透亮。
破軍旗全員將士整裝待發,束冷甲利兵。
慕北陵登高遙呼,旌旗招展,大軍開拔出營,排頭將士執火把走在頭先,武蠻隨後,再後面就是萬餘鐵騎,重甲刀兵,弓箭手。慕北陵和皇甫方士壓在最後。
西門大開,引軍出城。
令尹府衙堂內,八盞四臂銅燈燭光嫋嫋,案几上放着青瓷茶壺,壺旁放着茶杯,杯裡還有沾底一點茶水,泡着點點茶渣。
老頭從首位上走下來,步子不急不緩,至案几旁,揭開壺蓋,壺裡還有沒喝完的半壺猴魁。
老頭想也不想執起茶壺,倒滿一杯,茶涼,水色綠油,放下茶壺,端杯輕抿,味苦澀。
老頭沒有露出意料中險惡神色,反而頗爲享受般,仰頭灌下。
再滿杯,再飲。
直到茶壺見底。
老頭放下茶杯,面朝西方,前方窗戶大開,月光穿過窗戶透射進堂,灑在地上,泛起粼粼魚光。
“月灑,風起,戰事降,將軍出征,鏖戰原野上,萬屍伏血流河,一將功成萬骨枯。”
老頭雙瞳內忽閃灰芒,和皇甫方士一樣,不過更深邃,更凝烈。
城北大街,大通商會內,管事倪元站在鵝黃霓裳女子曾經倚靠過的窗邊,目視西方,森然黝黑的城牆外點點火光排成長龍往北而行。
倪元暗暗嘆息,伸手撫摸懷抱中的一隻信白鴿,鴿子長喙搖擺,發出“咕咕”叫聲,鴿腿上繫着拇指粗細的箋筒,掛着紅繩,“臥虎出榻,西夜朝又有亂了啊。”
倪元低頭看着白鴿,眼神空洞。下一刻忽然揚起雙手,白鴿展翅沒入夜空,僅僅幾息過後便消失在夜色下。
大軍北上,入平原行一百二十里,天剛放曉,前方有丘陵,名伏龍脈,是一條東西走向綿亙三百里的起伏地帶,翻過伏龍脈再進兩百餘里便入朝城地界。
相傳當年元祖先王定都朝城時,發現此地頗有幾分龍形之勢,大喜,招風水術士一探究竟,被告知可能是遠古有龍伏於此地,造就這方地勢,然時間久遠,並無龍氣聚集,故取名伏龍脈。
再行十里,天色大亮,登上伏龍脈,前方地勢一覽無餘,沃野千里,夏草叢生,碧色連天的大地上可見成羣結隊的牛羊羣飲水吃草,從伏龍脈往前約八里,一條清河匹練般流過大地,白水映襯在綠草中,東方旭日冉冉上升,清水河波光粼粼,好一副白水連天,芳草茵茵之景。
武蠻舉手勒止隊伍,視線投向清河對岸,虎目沉凝。
慕北陵,皇甫方士驅馬上前,只見清河對岸一字排開數頂軍帳,萬軍遙立河畔,雖然離得遠,也能感受到萬軍發出的懾人戰意。
慕北陵心念暗動,生力聚於黑瞳,極目眺望,又見萬軍中央處,兩位老者勒馬而立。
慕北陵頓覺有鯁在喉,扯着沙啞的嗓音呼出聲:“雲浪大將軍,烽火大將軍。”
皇甫方士察覺到男子心性變化,重重咳嗽一聲,將男子從回憶中拽回,低聲說道:“主上,我們就在伏龍脈下紮營吧。”
一旁趙勝蹊蹺問道:“先生,我們若依伏龍脈地形紮營,對方便是仰攻,與我們有利,爲何要到脈下紮營?”
皇甫方士暗暗搖頭示意他噤聲。
慕北陵看也沒看趙勝一眼,揮手喊道:“全軍,下伏龍脈,紮營。”
武蠻一馬當先衝下丘陵,大軍緊隨其後,於脈下兩裡處安營紮寨。
慕北陵獨自驅馬走出三裡,與清河遙而相望。
皇甫方士立在他身後一里處,目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麼。武蠻趙勝分立其左右,誰都沒有說話。
平原上的風勢比山中的風勢來的更猛烈,沒有遮掩處,大風如入無人之境吹皺綠地,烈日已升頭頂,風中夾着火燒火燎的氣味,燥熱難耐。
靜立良久,趙勝終於忍不住開口喚道:“先生……”
皇甫方士擡手打斷他的話,注視前方迎風招展的猩紅披風,嘆道:“伏龍脈上紮營有利攻勢,你覺得雲浪大將軍會看不出來?如果他想的話,能比我們先一步登上伏龍脈,以逸待勞。但是大將軍沒有這麼做,你覺得爲何?”
趙勝愣了愣,想到一種可能,卻不敢說出口。
皇甫方士視若無睹,兀自呢喃道:“雲浪大將軍想要的是一場真正的沙場對壘,不在輸贏,只在運籌帷幄,爲將者,寧肯捨棄地勢之利,而與對手展開正面對攻,需要的不僅是信心,更是對對手的尊重,看來大將軍此舉是有心考驗主上啊。”
武蠻不假思索,接口道:“我們能贏。”
皇甫方士偏頭看他一眼,悻悻笑道:“天地萬物都講究個平衡,從古至今以小博大之戰而取勝者數不勝數,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鄔將軍不可輕敵啊。”
武蠻面無表情,沒有接話。
片刻後,皇甫方士又拋出一句讓二人皆無言以對的話,“你們二人隨便挑出一個,可敢和雲浪大將軍對壘?”
開什麼玩笑,西夜國之支柱的名頭遠非那些徒有虛表的光鮮官階可比,完全是靠一場場浴血鏖戰打出來的,西夜朝能有如今江山,可以說一半都是河對面那個男人守下來的,整整五十餘年,他就像是西夜朝的一面銅牆鐵壁,讓覬覦之敵不敢輕易來犯。
四下無言,三人站立良久,最後還是各懷心思轉回大營,獨留下那道清瘦背影,還在孤獨遙立。
一地,一水,天上飛鳥。
兩軍,三將,血一樣的披風迎風飄揚。
烈陽在天,灑下刺芒。
這方天地大草原上,似乎只有那年輕男子和年逾古稀的老人在天人交融。
至午時,兩軍誰都沒有先動,開爐架竈,炊煙裊裊。清水河兩岸的大軍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樣,同是吃飯休息。
中軍帳前,慕北陵和皇甫方士圍坐在爐竈邊,趙勝親自給二人盛來米飯,就着簡單的素菜聊以果腹。
食至中階,忽聞馬蹄聲傳來,循聲望去,一精甲敵將跨紅鬃馬立於營門前,守衛士兵執矛相對,滿是警覺。
慕北陵初見來人時微有一喜,快速放下土碗,撐起身子走過去,揮下士兵,問那將領道:“可是雲浪烽火二位大將軍差閣下前來?”
來將長得五大三粗,豹頭環眼,一串絡腮卷胡掛至胸口,手勒繮繩,抱拳說道:“敢問可是慕北陵慕將軍?”
慕北陵道:“正是在下。”
來將再道:“奉雲浪大將軍之命,日落時分,邀將軍帳前同飲。”
慕北陵一凜,不假思索道:“請回稟雲浪大將軍,北陵定準時赴約。”
來將抱拳施禮,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慕北陵走回中軍帳,一言不發。
皇甫方士幾人也很默契沒有參言。
日落前,一匹黑鬃馬由營門疾跑而出,男子揚鞭催馬,獨往清河而去。
數裡之遙轉瞬即逝,男子駐馬河岸時,早已等候在此的禁軍先淺施禮節,慕北陵認得此人,便會當日大鬧宮闈時,與之對壘的禁軍副統領詹隕。
前事恍若猶在眼前,再見面時已物是人非。
“沒想到會是你,怎麼,都仲景把你也調離朝城了?”男子端坐在馬上,任由詹隕牽着馬繩走在前面。
詹隕苦笑道:“我也沒想到朝城一戰後,會在這裡再和將軍見面。”
詹隕欲言又止,說道:“將軍不該走到這一步。”
慕北陵眼皮微挑,這話不該從他口中說出,“詹統領認爲我應該怎麼做?委曲求全?還是像二位大將軍,先被困囹圄,朝國危時才被放出來救火?或者說直接被推到宣武門外,被劊子手一刀了結?”
詹隕握着繮繩的手微有一抖,步子下意識放緩。
他不再執拗於這個無解之題,因爲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這些事情遠輪不到他考慮。家境貧寒,十歲習武,十五歲入宮,三十歲混到禁軍副統領職位,這在外人看來已經光鮮無比,然而各種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個大腹便便手無縛雞之力的統領尚且壓他一頭,僅僅仗着是都仲景八竿子打不着的外戚,就能站在他這個器武者頭上拉屎,而且他還不得不笑臉相迎。他也想過脫離禁軍,奈何那個比他高一階的統領死活不肯,或許因爲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個人充門臉,說出去也臉上無光。
至中軍帳前,咧咧作響的帥字旗異常扎眼,旗上繡着的非是身爲軍中主帥孫雲浪的“孫”字,而是西夜王姓“武”字。
慕北陵稍稍整理將鎧,走到帳門口,士兵撩起帳門,他貓腰進去。
此時帳中僅有孫雲浪祝烽火二人,左右皆已肅清,帳中央擺了三方軍案,三把行軍椅,軍案上各放着大土瓦壇酒,一方酒碗,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三方軍案呈三足之勢擺放,孫雲浪祝烽火各坐兩方,空出一張,留作他用。
多日未見,二老明顯比最後一次見到時蒼老許多,原本天庭飽滿的孫雲浪顴骨突出不少,滿頭華髮沒有打理,垂在肩上,幾絲掛於眼前,頹廢異常。
祝烽火也好不到哪裡去,始終低頭不語,右手握在瓦壇壇弦上,左手抵在軍案邊緣,只有露出的眼角紋彰視連日來經受的苦楚。
慕北陵進帳後沒有選擇坐下,而是立在帳門前五步爲位置,錚錚站立好久,而後撩起戰袍,單膝跪地,拱手拜道:“不孝北陵,參見雲浪大將軍,烽火大將軍。”
祝烽火輕輕側頭,看男子一眼時,眼眶中已有淚水涌動,搖頭不言。
孫雲浪直背端坐,同樣不發一言,雙瞳凝視男子,灼灼出神。
他們當得起此跪,哪怕還身兼西夜大將之職。
於天,於地。
男子久違起身,低垂的眼皮中淚水滾動,滴下三兩滴,打溼地面。
男兒淚,不輕彈,只是未到情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