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婢女的直白慕北陵顯得有點不適應,尷尬的清咳兩聲,說道:“不能這麼說吧,眼線什麼的太難聽,這個地方不比官府,講個家世人脈,只要你有本事,就算來年坐上頭把交椅也一點不驚訝。”
女子顯然對那所謂的“頭把交椅”不感興趣,蹙着柳眉沉思片刻,擡頭莞爾笑道:“是不是去那裡,就能幫到主子。”
慕北陵不可置否的點點頭。這還是第一次把深入虎穴之事託付給女子,心中不由對她絲絲歉意。
青衣想也沒想,一口應下。晃眼的陽光照在半邊臉上,半白半金,笑容如沐春風。
四目相對,慕北陵忽覺自己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倘若女子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慕北陵暗歎一聲,道:“走,我帶你進去。”
照原路返回百步,來到九進九開間的大門前,房間大堂內有幾個布衣小廝手持竹簡來回穿梭,正對門的南牆上掛着幅巨型墨寶,上書“大通”二字。
大者,爲人,爲聖,爲天,上通氣鬥,豁達誠靈。大通之意,倒是與商會之能不謀而合。
一男一女踏進半尺高的門檻,這條街上的商家門檻一個比一個壘的高,倒不是說會影響進出,僅僅是爲了彰顯身份而已。就像半尺高的門檻,就沒幾個撲面敢做這麼這麼高,興許前面的仲景堂門檻比這還要高一截吧。
一個看上去異常機靈的小廝踩着碎步走過來,上下打量黑眸男子,面露疑惑。如他這種人眼力價要求最高,但看來人一襲麻布素衣,不像是大富大貴之人,身上也找不出一個值錢的物件,然而恭謹站在一旁的女子明顯就是婢女裝扮,暗道興許是哪家落魄的公子門生。
來者是客,小廝躬身行禮,堆上笑臉問道:“敢問公子是來進貨還是賣貨?”
男子看也沒看他,徑直道:“我是慕北陵,你們這裡誰是管事?”
小廝愣了愣,剛想問慕北陵是誰?臉色陡然大變,恭謹之色隨即變得唯唯諾諾。
慕北陵和武越結盟之事,各地大通商會都收到消息,雖然明面上不能表現的太過,但他們這些下人自然清楚結盟意味着什麼,何況這位狠人前不久剛攻下壁赤,攆走素有東南第一虎將之稱的高傳,威名一時無二。
機靈小廝戰戰兢兢的將黑眸男子引至堂前坐下,親自斟茶遞水,告饒一聲吼快步跑向後堂。
沒過一會,一個錦帛華服中年人從側門快步走出,滿眼諂笑,走近前規規矩矩彎下身子,抱拳拜道:“壁赤大通商會管事倪元,參見將軍。”
慕北陵點點頭,朝旁邊的香樟木椅努努嘴,示意坐下說話。餘光再朝側門瞟了瞟,沒見薛泉說的那位神秘女子。
管事倪元躬身坐下,只坐半邊椅弦,頷首小心翼翼問道:“不知將軍駕臨鄙處,有何吩咐?”
慕北陵道:“素來聽說大通商會是西夜第一大商會,今日剛好路過此地,順便進來看看。”
倪元連連擺手,謙虛笑道:“將軍謬讚了,大通哪裡敢以第一自居,不過是承蒙大家信賴,願意和我們合作而已,我們自然也不能辜負大家的信任。將軍初來此地,以後還指望將軍多多提攜。”說話滴水不漏。
慕北陵端茶小抿一口,之前那機靈小廝端了盤點心上來,花色多樣,做工精緻,一看就讓人食慾大增。
小廝送上點心後恭敬退到倪元身後,倪元做了個“請”的手勢,道:“這是昨天剛從夏涼運過來的五色十酥,將軍嚐嚐。”
慕北陵伸手夾起最上面一個金黃色的酥餅,放到口中慢嚼兩下,入口酥脆,滿口回香,點頭讚道:“不錯。”又捻起一塊遞給青衣,“你也試試。”
青衣微笑着接過酥餅。
這一幕落在倪元眼中,眼神劃過絲絲訝異。
慕北陵道:“你們和夏涼那便還有往來?”
倪元解釋道:“做商會自然要和各個朝國往來,就像這五色十酥,只有夏涼的廚子才做得出這個味道,放在其他地方做出來的味道就變了,我們商會不僅和夏涼有貨物往來,南元,蜀涼,石商都都有,將軍倘若有喜歡的東西,可以告訴在下,只要在下能力範圍內,一定替將軍拿到最好的。”
慕北陵哈哈笑道:“那我就先謝過倪管事了。”
倪元連稱“不敢”。
此時側門被人從後拉開,一女子款款走出,身穿鵝黃繡鶯絹絲袍,高束流雲髻,髻上插碧玉髮簪,披下碎髮至肩,薄施粉黛,柳葉眉,丹鳳眼,鼻樑微翹,雙脣塗朱,嚶嚶欲泣之色別有番傾城之美,又不乏小鳥依人之感。
慕北陵循聲看去,初看驚爲天人,再看時眉角微挑。
當日飛鶴山下,茶棚外,馬車裡,便是佳人。
“是她!”慕北陵暗道一聲。
女子走近前欠身施禮,落落大方,聲音如那林間歌者百靈,“小女子姻婭,參見將軍。”
慕北陵微微頷首還禮。
管事倪元自覺起身,將位置讓出,坐到旁邊椅子上。
主次立分。
姻婭再施禮節欠身坐下,櫻桃小口微揚,說道:“素問將軍天將之才,據漠北,援徽城,收襄硯,有沒世之功績,小女子仰慕已久,今日得件,也算了此薄怨。”
慕北陵笑道:“姻顧念謬讚,在下不過盡人事而已,倒是姑娘不嫌棄在下是叛將,甘願同桌而坐,在下已經深感慰藉。”
姻婭同樣莞爾笑起,撩起垂在臉龐便的一縷髮絲,夾到精緻耳垂上,說道:“東州亂世,能人輩出,有道是能者得天下,叛將一詞自是無從說起,古之隆赫,奆瑤之輩亦是審時度勢,推翻舊權建立王朝,享千年基業,受後人頂禮膜拜,將軍可比隆赫,奆瑤,他日一飛沖天之時,只希望將軍莫忘了小小壁赤中海油個大通商會,等將軍提攜。”
慕北陵飽含深意盯了眼女子。
試探?還是意有所指?”
搖頭道:“我曾聽人說命賤命貴,幾錢命重便能擔多重的差事,很不湊巧,有位故人給我算過命,說我命輕福薄,恐怕這輩子只能混吃等死,至多要個不輕不重的頭銜聊過此生,姑娘所言,在下想也不敢想啊。”
姻婭無所謂的笑了笑。
管事倪元親自替二人斟茶。
慕北陵右手輕叩桌面,待杯中茶滿,似不經意的說道:“我這妹子陪了我一整天,滴水未進,倪管事可否行個方便,給她也斟上一杯?”
管事倪元執茶壺的手微微一抖,眼中下意識流出錯愕。
姻婭微虛的眼神也是一凝,不過很快便被她掩飾過去。
婢女青衣連聲拒道:“主子,我不渴,不……”
慕北陵擡頭制止她接下來的話,笑着不言。
姻婭打破沉默,起身走到青衣面前,執起那雙不算柔滑的小手,細聲說道:“妹妹生的真是俊俏,進來這麼久連杯茶水都沒吃,倒是我們怠慢了。”
回頭吩咐倪元道:“倪管事,給妹妹重新沏壺碧螺秋菊,再拿點玫瑰酥,女兒家不適合喝粗茶。”
倪元應聲下去。
慕北陵誠懇謝道:“有勞姑娘了。”
倒是青衣此時渾身不適,向來只有自己伺候別人,何時輪到別人伺候自己,何況那人還是壁赤第一大商會的管事,要知道似這等人物就算令尹府臺見到也畢恭畢敬。
姻婭拉着青衣一同坐下,噓寒問暖。倪元去而復返,斟滿一杯碧螺秋菊雙手奉給青衣,青衣如坐鍼氈,“呀”的怪叫一聲,騰地站起身雙手接過,連道“謝謝”,惹得慕北陵頗有幾分。
姻婭掩口輕笑,回頭看着慕北陵說道:“將軍,小女子倍感和妹妹有幾分投緣,不知將軍可願割愛,讓妹妹多陪小女子幾日?”
慕北陵暗道:“好機敏的女人,自己不過稱呼青衣一聲“妹子”,她就想到這麼多,看來武越手下不乏人才啊。”
慕北陵順坡下驢,道:“姻姑娘喜歡當然最好,我這妹子也不止一次與我說想要學些東西,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都是迂腐儒道之人的短淺見識,便如姑娘這般,才氣同得,比那些閉門造車,淪爲生育工具的女人好上千倍。”
姻婭黛眉微蹙,話糙理不糙,但聽上去總覺的不入耳。
慕北陵看出她心中所想,歉意道:“粗人不會說話,姑娘莫往心裡去。”
姻婭淺淺一笑,不語。
又東拉西扯一番,半壺碧螺秋菊很快見底。慕北陵起身告辭,謂道讓青衣回府收拾些換洗衣服明日再來。
姻婭倪元恭送至門前。
待二人走遠後,倪元望着那模糊背影小心翼翼問道:“姑娘爲何答應收下那人,就不怕是慕北陵故意想要安插在我們中間的眼線?”
姻婭緩緩側頭,目色微冷。倪元連忙低頭告饒。
姻婭轉瞬笑出聲,變化之快,令人捉摸不透,“他想在商會安插眼線自然無可厚非,新晉將軍,手握大權,任何東西都想控制在自己手中,年輕氣盛不過如此。”
倪元不覺額間滲出冷汗,顫巍巍拭了把汗水,不敢說話。
姻婭自顧自繼續說道:“他能看見的,不過是我們願意給他看的,我們不想給他看的,就算再來十個眼現,也別想看到分毫。如果我們拒絕他的要求,纔有可能受到掣肘,這麼做他能放心,我們也能放心。”
倪元連聲道“是”。
姻婭臉色忽而再轉冷,“傳書殿下,就說商會已經暴露,請示下一步計劃。”
寬闊街道上,走出一里外的慕北陵忽然轉頭,遙看那已經模糊的九門九開間,呢喃默語:“可怕的女人,武越啊,你到底還藏着多少秘密。”
青衣默默跟在男子身後,今天發生的一切已經超出她的認知,前路如何,她自己也渾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