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陵道:“這些都是你做的?”
胖子廚頭明顯剛從竈頭上過來,腰上的圍裙還沒來得及摘下,滿手的油腥,眯起眼點頭哈腰回道:“都是小人做的,主子您吃着可還順口?”
他倒是沒見桌上二人連竹筷都沒動過。
慕北陵又道:“以前那個令尹平時也都吃這些?”
胖子廚頭想也沒想,點頭道:“是啊,只不過令尹大人一般是單獨用膳,吃不了這麼多,小的也就做八九個菜而已。”
八九個菜,還而已?要不是知道他不清楚自己的習慣,慕北陵真有把他來下去重打五十大板的衝動,“行了,把桌上這些東西都撤走,交給府中的下人吃,給我弄點鹹菜來就行。”
胖子廚頭和廳中婢女紛紛傻眼。
見其愣在原地,慕北陵沒好氣催促道:“傻站着幹什麼,我的話你聽不懂啊?還有,從今天開始,不要再弄這麼些花裡胡哨的東西,能果腹就行。”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僅這一桌子的花銷估計夠普通百姓一個月的花銷。爲官者父母也,生食百姓只會徒添餓殍怨憤。
胖子廚頭聞聲反神,滿臉驚恐的跑上上前收拾,然後換來兩小盤鹹菜。
慕北陵吃的津津有味,旁人看得驚異連連。
一席飯畢,皇甫方士說要去校場看看,高禮一聲,便起身離開。
慕北陵接過婢女遞來的白布擦拭嘴角,心想:城裡大小事還未初定,武蠻林鉤他們估計這會正忙着整頓軍隊,現在就等任君把消息打探回來,眼下無事,倒是能去城裡轉上一圈。”
想到這裡,他回頭問青衣婢女:“你是壁赤本地人麼?”
青衣婢女點點頭,不明白他怎麼問起這個。
慕北陵道:“那就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吧。”而後命人取來包裹,換上灰衫常服,出府,在青衣婢女的引領下,往城裡最熱鬧的地方走去。
壁赤的民風不比扶蘇那種邊關重城質樸,亦或說這裡的百姓天生就有投機取巧的本性。倒也賴不得他們,此地緊鄰朝城,又是去往朝城的必經之地,各色各樣的人都有。指不定哪個與你擦肩而過的就是江洋大盜,或者是偷雞摸狗之流。
然而正因爲壁赤這種蔚然成風的乖張之氣,使得它成爲商賈人士最喜歡的地方,那些運往朝城以及西北幾城的貨物,多會在這裡轉手倒賣,然後價格一路飆升,等進到最終買主手裡時,價格已經是之前的好幾倍。
城西的鬧市就是壁赤城最好的寫照,街道兩旁貨物堆積如山,來來往往的輜重押車和路人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叫賣聲砍價聲此起彼伏,本來並不太長的道路走一次差不多就要花上一個時辰。
慕北陵沿着街道邊緣的一條狹道艱難前行,走走停停,一邊是熱鬧非凡的大小店鋪,一邊是過往的輜重馬車,好幾次他都差點被馬車掛到,還是青衣婢女連番提醒,才躲過幾劫。
走到鬧市中央廣場,這裡比街道要寬敞不少,不過廣場中間還是碼着堆積如山的貨物,不少人在貨物周圍討價還價,有成交的直接搬上馬車運走,不帶絲毫停滯。
廣場邊立着一塊路牌,上面寫道“福祿市”。
慕北陵見字心感好笑,盡是些大秤小鬥之流,也敢擔的福祿二字。
走到一塊空地前,稍作歇息,短短一段路簡直比打仗還累。
慕北陵笑道:“這個地方叫福祿市,知道是誰給起的名字嗎?”
青衣婢女搖搖頭:“不知道叻。”打她記事起這地方就叫這個名字,也沒人有心思去深究起底,就算那些上了年歲的太爺太婆,恐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慕北陵沒有看她,兀自呢喃道:“小的時候我住的地方有個瘋老頭,常常把半斤八兩掛在嘴上說,如果半斤是八兩的話,那麼一斤就該十六兩?”
青衣婢女眨着眼睛看向他。
黑眸男子繼續自顧自說道:“老頭說啊,北斗有七星,南鬥有六星,再加上,福,祿,壽,就是十六顆星,把這十六顆星嵌在秤桿上,就是一斤十六兩。與人做生意時倘若少給人一兩,叫損福,少二兩,叫傷祿,少三兩,就要折壽,你看這些人,漫天要價,與人不足,豈非正是損福傷祿折壽之貌?”
青衣婢女聽得雲裡霧裡,不過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在說這些人做生意偷奸耍滑缺斤少兩,會損福,傷祿,折壽吧。
青衣婢女擡頭仰視比自己高出一頭的黑眸男子,突然覺得他很不一樣,不過到底哪裡不一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不一樣。
“主子,你和我們,好像有點不一樣。”
慕北陵一愣,收回視線,笑道:“有什麼不一樣的?”
青衣婢女抿起嘴脣想了半天,也找不出能說出道道的詞,最後只得悶氣回道:“就是不一樣。”
慕北陵笑的更燦爛,丟下一句“可能是因爲我是主子,你是奴婢吧。”邁步往前走去。
青衣婢女偏着頭咂摸這話,片刻後搖了搖頭,喃喃自語:“不是這個。”緊跟上前。
福祿市東頭有一排玉器鋪,壁赤盛產火玉石,故而催生玉器行業飛速發展,東州各地有名的玉器這裡應有盡有,但雜質斑駁,能不能真正挑到好東西就看能否慧眼識珠。
這條巷子比起市中心要清幽不少,慕北陵沿街漫步,看着兩旁店鋪裡琳琅滿目的玉石碧器,賞心悅目。
走出百步,忽見一店鋪門前有個老頭躺在太師椅上呼呼大睡,晶瑩涎液順着老頭嘴角流出,不知是不是夢到什麼喜事,老頭時而咯咯笑出兩聲,接着又打起呼嚕。
店門楣上的匾額書有“自來居”三個鎏金大字,店內空無一人,擺放的玉石碧器也比其他家少很多。
走過老頭身前時,慕北陵下意識朝殿內看了眼,只見正對面牆上掛着副揮毫墨寶,寫到“有緣君自來”,頓感有些意思。
別家都巴不得多來幾個買主,恨不得到外面市場上拉客,他倒好,憑緣分買賣東西,光這一點就和那些世俗山谷大相徑庭,真要說起來,這間鋪子也有些鶴立雞羣之感。
朝敞開的大門揚揚下巴,說道:“進去看看。”
走過老頭時,後者依然睡意酣暢,沒有丁點醒來的意思。
殿內東西兩面牆上立着不知名的木頭做成的架子,像是花梨木,不過少些沉澱,又像是沉香木,不過又多謝底蘊。架子上大部分格子都空着,只林林種種擺着十數件玉石碧器,其中有三件是火玉石,指甲蓋大小,算不得良品。還有種水的翠石,碧綠剔透,以及一些羊脂白玉的小擺件,饒是慕北陵不懂玉器,也能看出這些東西都不是精品。
掃視一圈沒見到何種稀罕之物,黑眸男子嘆口氣,正要往外走時,發現那謝了半邊頂的老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來,正擋在門口,兩眼放光,含起下巴,露出一臉猥瑣笑容,彷彿路旁要飯的乞丐突然見到座金山,恨不得一下子收入囊中。
青衣婢女被老頭**裸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扭捏幾下嫌惡的躲在慕北陵身後。
猥瑣老頭佝僂着背小跑進來,拳頭銜在脣邊清了清嗓子,露出自以爲很和善的笑容,說道:“這位客官,看東西呢,來來,隨便看,老兒我這裡好東西多的是。”
邊說邊走到木架旁取下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火玉石,捧在手心裡,如數家珍般再道:“您看看這個,這塊火玉石是前兩天剛挖出來的,晶瑩剔透,漂亮的很,正好給您帶回家鎮宅辟邪,價格也不貴,就,就,就八千兩,您看如何?”
慕北陵面無表情看着口若懸河的老人,之前還對他那句“有緣君自來”感興趣,此刻再見這副財迷樣的嘴臉,只覺噁心。
連次品都算不上的火玉石就敢開價八千兩,他也真敢開口啊,這已經算不得損福傷祿折壽,分明就是明搶。
慕北陵淡淡說道:“我有一顆,有這麼大。”比了比拳頭。
猥瑣老頭笑容瞬間凝滯。
青衣婢女在後小聲催促道:“主子,我們快走吧。”她實在受不了老頭猥瑣的模樣。
慕北陵擡腳要走,猥瑣老頭忙又把他叫住,從架子最頂層取下一件羊脂白白玉的錦鯉戲水擺件,嘿嘿笑道:“一看客官就是識貨的主,看看這件,正宗鮫人州產的滄瀾玉璧,您是不知道啊,挖出這東西時,天生異象,總共降下九道雷霆,最後落入一個大宗師級工匠手中,花了整整七年時間,七年啊……誒,誒,客官你別走啊。”
慕北陵哪還有心思聽他的胡說海侃,有這時間還不如回府睡上一覺。就像武蠻說的,老子要有聽山袍子發春叫的心情,還不如去和隔壁家狗子挖泥渠竈。
青衣婢女緊貼在他身後,玉手推着後背把他朝外推,真是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裡。
哪知沒走出幾步,男子突然止住步伐,她一不留神撞個滿懷,胸口偉岸呲溜貼在男子後背上,面色陡紅,忙不迭後退一步,連連告饒。
猥瑣老頭正在心疼損失一筆好買賣,此刻見冤大頭忽然停下腳步,連忙堆起自以爲最樸質的笑容湊上前,繼續吹噓那件錦鯉戲水。
殊不知男子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視線緊緊落在靠近門邊的木架一角。
那個地方,似乎被人特意修補過,嵌了根東西。
有點像簪子,又有點像折了頭的秤桿尖,上面的紋路也和木架本身的紋路不盡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