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陵回頭看向兩側石牆上的火把,風吹的火光撩撩,水氣被吹散開來,石室中頓時乾燥幾分。
慕北陵走到西北角的燈燭旁,蹲下,伸出手指撥了撥只有半截的燈芯,燭火重新騰起。手指上留下道淺淺的火痕。
孫玉弓從他進來後只言未語,此刻卻突然擡起頭,用那略顯沙啞的聲音說道:“她真的能醒過來嗎?”
慕北陵沒有回答他,反而說了幾句很奇怪的話:“梔子西登極樂,引燭牽紅,不死勝死。”
孫玉弓沒聽懂他在說什麼,這些年仗着有孫雲浪的餘蔭,加上孫玉英又是軍中紅人,他沒少幹些爲非作歹的事,然而每次昨晚事情後都有人給他擦屁股,一來二去城裡百姓談孫色變,此孫便是他孫玉弓。
直到不日前孫雲浪被囚朝城的消息傳回扶蘇,那些平素跟在他身後溜鬚拍馬的世家子弟,紛紛避瘟神似得躲着他,生怕沾染上晦氣。昔日王謝堂前燕,今日病門可羅雀,說的便是這番場景。
“你要攻朝城?”孫玉弓靜了好久,忽然又冒了句。
慕北陵也不回,反問道:“你有興趣?”
孫玉弓緩緩起身,臉上翛然騰起從未有過的倔強之色,興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副表情:“我想跟你去。”
“好。”
慕北陵不再多言,凝視孫玉英容顏半晌後,轉身步上臺階,朝外走去。
孫玉弓緊隨其後。
浪子回頭,千金不換。
從石室出來時已經日落西山,福伯早命人備好晚膳,叫慕北陵吃了飯再走。
家有如此忠臣老奴,不可謂不是孫家的福氣。
慕北陵沒有拒絕福伯的好意,孫府算得上他半個家,他不願再看見家人傷心。
晚餐只吃了小半個時辰不到,慕北陵抹了把嘴就要離開。
孫玉弓早就收拾好行裝候在飯廳外。
他要參軍的事慕北陵已經和福伯通了氣,所以看見他的時候福伯並沒有太過驚訝。老管家只淚眼汪汪的囑咐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再像以前那樣任性。
孫玉弓臨走時流下了淚水,雖然被他很快擦去,還是被慕北陵收在眼中,這滴淚或許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流下的真心淚水。
此淚,無價。
回到將軍府時武蠻,林鉤,趙勝,雷天瀑皆在,青陌說了聲:“我去陪籽兒睡覺了。”就走去後廳臥房。
孫玉弓怯生生站在堂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不是初次來將軍府,可以說打小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卻不爲何今日覺得一切都非常陌生,連大氣也不敢出。
武,林,趙,雷,自然認得他是誰,然而在這裡見到他還是頗感驚訝,特別他是跟着慕北陵同時進來的。
慕北陵道:“他你們都認識吧。”
掃視幾人,幾人紛紛點頭。
又道:“蠻子,從現在開始他就是你前鋒營的人,把他丟到營裡,先做些打雜的事,要是真有本事,再慢慢晉升。”
武蠻擡了擡眼皮,道:“我知道了。”轉面朝門外喊了聲:“羊蒙,進來。”
一重鎧大漢虎步走進大殿,此人身材極爲魁梧,估計只比武蠻矮半個頭,國字臉,虎目深邃,長着一道連眉。進門抱拳,嗓音渾厚:“末將羊蒙,參見主上,參見幾位將軍。”
武蠻頭也不擡,說道:“這個人交給你了,給你三個月的時間,把他鍛煉出來,不然,軍法處置。”
慕北陵說的是把孫玉弓丟到營裡打雜,武蠻卻讓羊蒙三個月之內把他訓練出來,二者看似相悖,其實不然。武蠻和慕北陵就像是是同生雙子般,對方心裡在想什麼一目瞭然。從孫玉弓能站在這大殿一刻起,他就知道慕北陵有心栽培,否則以後者心性,絕對不會讓這種紈絝子弟出現在自己面前一下。
羊蒙咧嘴,露出滿口的黃牙,雙手掬起,一手握拳一手成掌,捏的手指關節“嘎嘎”作響:“將軍放心,末將一定會好好款待這位少爺。”
孫玉弓聽得頭皮發麻,心裡像是竹籃打水樣七上八下。
羊蒙走到他背後伸手捅了捅,冷笑道:“還傻站着幹什麼?走啊。”
孫玉弓望了慕北陵一眼,硬着頭皮轉身跟羊蒙出去。剛走到門口,只聽身後傳來慕北陵的聲音:“羊蒙,生死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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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玉弓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被門檻絆倒。
羊蒙嘿嘿笑起,抓起他後背領口像提溜小雞一樣把他提出去。
殿中幾人很默契沒再問他爲何要讓孫玉弓參軍,似這等世家子弟,別說三個月,能撐過十天就已經非常不錯,更何況去的還是訓練最苦的前鋒營。
待孫玉弓離開後,林鉤說道:“老大,城外已經佈防完畢,我的人都調回城關上,就等尚城的人過來。”
雷天瀑道:“依主上命令,山營一萬五千名將士都安排在東門廣場周圍。”
趙勝道:“虎豹騎也做準備。”只是說話時眼神有些凝重,似有難言之隱。
慕北陵看出他有心事,便道:“想說什麼?但說無妨。”
趙勝斟酌片刻,還是起身說道:“回主上,要不要把火營從關中調來,對方畢竟有八萬人馬,尚城的軍隊雖然不如我們能征善戰,但也不可小視啊。”
原來他在擔心可能控制不住那八萬人馬。
慕北陵擡指輕叩桌面,搖頭說道:“火營是我的嫡系部隊,風營和林營雖然表面上走上正軌,但也不可大意,先生現在隻身在關中,我需要有人保證他的安全,火營決不能動。”
武越來信只說替他困住這八萬人馬,不日來取。倒是丟了個燙手山芋,那些人要真拼死不從,玩命反抗,這剛到手的扶蘇城免不了血流成河,這是他絕不願意看到的。
殿上空氣微有凝固,南牆邊立着一個水缸,缸口很大,內放青石,雕刻成亭臺樓閣模樣,牆上插有竹管,滴水入缸,三兩條青紅鯉魚遊於缸內,水汽嫋嫋下頗爲玄妙。
滴水聲迴盪在大殿內,慕北陵聆聽水聲,腦海中浮現出一副水滴池面的景象,波光粼粼的池面上空,無根之水垂直落下,沾在池面上,掀起層層波紋。
四兩足以撥千斤。
靈光頓閃,問道:“鑄璣院裡的爆油現在還剩多少?”
趙勝茫然道:“屬下沒注意,不過關樓倉庫了還有很多。”
慕北陵擺手道:“關裡的就不用想了,估計已經被忽烈他們全拿走了。”
忽烈今天回去倉庫搬運物資,爆油這麼好的東西他自然不會放過。
慕北陵指着趙勝說道:“你即刻去趟鑄璣院,把能找到的爆油全部運到東門廣場。”
轉目朝雷天瀑,道:“命令你的人去拿爆油,保證廣場一圈都覆蓋到,明日那些人馬若有異動,不用給我節省,讓他們長長火爆人肉的滋味。”
一想到那種爆炸翻飛,血肉炸裂的畫面,幾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爆油威力之大,更多是用在攻城上,要是人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被爆油擊中,絕對難逃昇天,而且這東西的爆炸範圍齊大,扔到人羣中那場面可想而知。
趙勝雷天瀑領命下去。
天色漸晚,武蠻林鉤也會到部隊裡準備明日一戰。
夜色下的扶蘇城靜謐怡人,家家閉門謝客,只有少數幾個醉鬼還在大街上搖搖晃晃,不過很快就被巡邏到此的官兵抓住,只能在牢裡度過一夜。
東門廣場上空萬籟寂聲,空曠的平地上空無一人,這個地方曾經是軍隊操練場所,後來因爲城中人口增多,軍隊便將此地讓出,作爲百姓的居住地,到現在廣場東頭上還飄着那面刻有武姓的王旗。
城牆西北角一處被月光嫌棄的地方,誰也沒注意有個虛幻人影 正負手而立。說是虛幻,只因爲此處實在太暗,除了勉強能看出是個穿着破爛道袍的老道外,連面容也看不清楚。
老道背對着廣場,面衝城外,依稀能察覺到他在仰觀星空。
死寂的黑暗中,忽有嘆息聲傳開:“太白降世,破軍來降,七殺啓,貪狼現,十三地州亂。憐兮,哀兮,可悲可嘆。”
聲音遠遠消失在夜空中,沒人發覺,就像沒人看見老道何時站在這裡,又在何時憑空消失一樣。
將軍府後廳臥房中,正準備躺下的慕北陵猛然擡頭,面朝東方,神情肅穆,口中下意識喊出一聲:“銅爺。”
窗戶外月影闌珊,風吹枝頭花香漫,哪有丁點人的痕跡。
他皺了皺眉,隨後自嘲一笑,和衣而臥。
翌日清晨,慕北陵很早就起牀,匆匆有了幾口早膳後,束甲整裝直接往東門去。
天還未亮,街道上只有少數幾個從城外推車進城運貨的勞力漢子。他縱馬疾馳,也沒引起何人注意。
到廣場前,偌大廣場空無一人,一里外的各條街道上都有黑甲士兵把守,防止百姓誤入廣場。
東面靠近城牆的地方是一排低矮破舊民居,中間有窗子上插着面帥旗。城東本來多以販夫走卒爲主,大多隻是落腳地,所以住的好壞也沒人在意。
慕北陵推開房門,武蠻林鉤趙勝雷天瀑皆在,見他進來起身施禮。
看幾人眼皮浮腫,想來是一夜沒怎麼睡覺。
慕北陵道:“準備的怎麼樣?爆油都到位了麼?”
趙勝道:“我在鑄璣院裡找到三百多顆爆油,全部分下去。”
他提到爆油時有些興奮,眼神中透出些許期翼光芒。
慕北陵白他一眼,道:“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你們誰也不許下令丟這玩意,千萬不要把老子的地盤炸沒了。”
趙勝撓頭笑起,心道自己這點小心思還是沒能逃過主上的法眼。
慕北陵坐在椅子上,雙手枕在腦後,擡起腳搭在桌上,自顧自說道:“今天先把八萬人馬收下,等關中軍心徹底穩定後,就拔營東征。”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趙勝雷天瀑眼中登時爆出炙熱光芒。
爲將者征戰四方,開朝立國更是無上榮耀,將來的《東州志》上,勢必有他們濃厚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