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下七子,其上已無幾處落子之地,慕北陵再落一字,棋盒中只有黑子十數,老人執子於手,蒼目凝望盤上,白眉凝蹙,半晌卻未再落白子。
慕北陵觀他,小心說道:“前,前輩,該你了。”
老人擡頭瞪來,又低頭暗思,有過的小一會,忽執子扔地,豁然起身仰頭大喊:“兩儀狗賊,你這是給老夫留個死局啊。”聲浪波浪,震得山洞轟鳴顫抖。
慕北陵捂耳伏桌,被那聲浪入耳,只覺耳心生疼,胸口悶氣,喉嚨似有甜血冒起。
老人喊罷深吸幾口氣,回身坐上石凳,面色頗有些頹廢,他道:“你說吧,和事相求?”
慕北陵看他,又看看棋盤,問道:“前輩,我贏了?”
老人沒好氣瞪他一眼,斥道:“廢話,這盤棋就算頭豬都能贏。”話說出,又覺不對,豈非說自己連豬都不如,呸了兩聲,又道:“那臭小子給老夫留下死局,這棋無論怎麼下,最後你都能勝老夫半子。”說完又覺被戲耍,暗罵幾聲。
慕北陵大喜,他哪管那麼多,只要能贏便好,旋即側身單膝跪地,抱拳道:“前輩,北陵來此只爲一事,求前輩務必保我性命。”
老人瞥他一眼,說道:“你若是大奸之人,老夫何以保你,事情原委,如實道來。”
慕北陵叩道:“我本扶蘇火營驃騎左郎將,只因被佞臣陷害,來到這徽城,時下夏涼十一萬大軍屯於艮水,與我軍對持,前些日我犯險潛入徐鄴,得知夏涼意不在徽城而在襄硯,便飛鴿傳書朝城,哪知大王被佞臣蠱惑,欲取我之性命,如此不得已下,只能冒着觸犯先王天威之罪,來此請求前輩。”
老人皺眉,沉吟道:“夏涼要攻襄硯?此情況可屬實?”
慕北陵如實道:“還未完全證實,不過聽徐鄴人說,尚有十萬大軍正在援馳徐鄴,加起來總數超二十一萬之巨,若說夏涼無異襄硯,我之不信。”
老人斟酌片刻,輕輕點頭,問道:“那你想讓我如何幫你?”
慕北陵道:“大王給我十日期限,讓我捉拿一朝之罪人,北陵自知不可而爲,如此大王詔上名曰治我欺君之罪,恐到時佞臣讒言,便只求前輩能保我性命便可,於這十日軍情緊急,爲保襄硯不失,今日我便會趕往徽城,以防夏涼突襲。”
老人咂摸道:“你一個人?”
慕北陵苦道:“爲今在徽城中,大將軍鄔裡視我眼中釘,我之言,他們皆不信,如何又肯分我一兵一卒,而且此去襄硯,我也不敢與大將軍報告,免得半路被劫,多添事端。”
老人手把玉環沉默些許,忽說道:“保你性命無憂,不過老夫有言在先,我救你,只因這個。”他揚了揚玉環,又道:“若是被老夫發現你話中有半點誑語,便是天涯海角,老夫也要捉你回來,你可清楚?”
慕北陵叩頭沉道:“北陵不敢有半點欺瞞,北陵作爲,皆爲西夜着想,還望前輩明察。”
老人點點頭,道:“你起來吧。”慕北陵謝過起身。猛見老人手指輕叩桌面,淡淡氣勁自指間溢出,似水紋般蔓延開來,不一會,洞外傳起破空聲,七人魚貫而入,落至老人身前三丈,跪而拜道:“我等參見清塵長老。”
老人道:“老夫命你七人隨這小傢伙出山一趟,保他性命。”
一人道:“謹遵長老指令。”
老人轉面看慕北陵道:“你別多想,老夫只是想知道你之話是否屬實,此去襄硯,他們可保你性命無憂,至於大王那裡,老夫自有安排。”又道:“襄硯乃我西夜重地,不容有失,你且放手去幹,其餘之事無需多慮。”
慕北陵大喜,躬身揖道:“北陵謝過前輩。”
老人擺擺手,道:“你們去吧。”
慕北陵再拜,出山洞再奔徽城。
於此時,洞中重歸安寧,山風輕撫,吹來真正涼意,老人立於石壁前,靜觀閉上棋畫,良久方嘆:“兩儀啊兩儀,你這是給老夫下了個套啊,沒想到連老夫都敢算計。”
嘆罷眼神忽厲,看向洞外,呢喃輕語:“西夜何時容得佞臣當道了,先王天威,豈容宵小之人褻瀆。”
徽城外,慕北陵差人叫來鄭遜,向他再借七匹快馬,鄭遜見其焦急,只道有緊急之事,也不過問,便迅速牽來快馬,慕北陵將馬一一分給七人,又囑咐鄭遜萬莫將今日之事告知他人,隨即縱馬飛馳,直奔襄硯而去。
襄硯城與徽城相隔不過數百里,快馬半日且到,慕北陵選擇沿艮水前行,雖路不好走,卻能細觀對岸,看清楚夏涼大軍的動向。
一路前行,期間抽空與那七人交談,得知七人皆夜部之後,也知洞中老人名諱姑蘇清塵,姑蘇氏,乃追隨元祖王征戰天下之氏族,後來元祖王駕崩,姑蘇氏便銷聲匿跡,原來是匿於王陵,爲西夜歷代大王守陵。
七人皆姑蘇氏後人,名以八卦作根,一名姑蘇坤,二名姑蘇震,三名姑蘇離,四名姑蘇兌,五名姑蘇乾,六名姑蘇巽,七名姑蘇坎,七人中以姑蘇坤爲大,六人分居次席。
慕北陵本想多與七人聊些話,哪知七人均寡言少語,報上姓名後便鮮有開口者,一路目不斜視,只緊隨其後。他見此倒也樂的清淨。
策馬飛奔四時,襄硯城池已在眼前,慕北陵未策馬入城,深知自己一無入關文書,二五軍中口諭,着戎鎧入城只會平生事端,於是就在艮水旁,尋到一雜草樹林暫且休息。
他拴好馬,與一人說道:“姑蘇大哥,我去看看,你們且在此休息便好。”
姑蘇坤微微點頭,不語。
慕北陵知其少言,也不多說,隻身步行至艮水岸邊,豎眼橫看,此地爲河道一拐口,水勢尤爲湍急,江水自西流來,拍擊在石壁上,翻起數丈水花,兩岸相距約兩百丈,除了身後這片雜草樹林外,無其他遮擋。
他心想:“如此地形,想要過兵確實困難,縱然是修爲強大的修武者,要渡此地也艱險從從。”想到此,他暗暗皺眉,又想:“難道情報當真是錯的?夏涼人真不會來攻襄硯?”再想到那日百花樓中的成叔,按下決心就算死守,也要把事情弄清楚。
於是他與那七人便在樹林中悄然紮營,入夜時,爲了不打草驚蛇,幾人並未生活,時至春中,夜裡雖微有涼意,卻不至令人感到寒冷。姑蘇七人從到這裡開始,除了吃乾糧時起來活動活動,其餘時間皆靜坐養息,狀若磐石,這份定力就算慕北陵都爲之欽佩。
如此,一呆便是七日,至第七天夜裡,慕北陵正閒着把玩樹枝時,忽見對岸有火把細光晃動,登時來了精神,撐起身子坐於樹頂,聚目看去,只見火光越來越多,不出片刻,竟已超千道。他飛快跳下地,奔至姑蘇七人前,提醒幾人注意隱蔽,七人得令,悄聲收拾周圍痕跡,然後與之一道伏於岸邊草叢。
又過一會,對岸突然亮起白芒,夜色籠罩下,白芒煞是扎眼。雖離那白芒兩百餘丈,依然能察覺到那股強烈威壓。
姑蘇坤沉聲道:“戰境強者。”
慕北陵深驚,悄道:“姑蘇大哥可確定?”
姑蘇坤輕點額首。
慕北陵沉默,心想:“竟然連戰境強者都出動了,看來夏涼人當真有大作爲。”
十三州修武者通常可分三境,一爲武境,二位戰境,三爲至尊境,三境中各有三大修爲階段,如武境之修武者,便有力武者,器武者,武者大圓滿。尋常朝國中有器武者之能者,便可統領一方,而修至大圓滿之人,皆可封王拜將,至於戰境強者,卻是少之又少。
夏涼此際派出戰境強者,可見其對此次行動的重視。
慕北陵深吸口氣,聚目看向前方。不多時,只見那白芒飛身向這邊飛來,一縱百丈,落於江水瞬間又飛速躍起,接連三個縱躍,落至岸邊。
慕北陵趴伏之地剛好距那人十丈之遙,那人落地時清楚聽見一陣金屬碰撞之聲,隨即片刻,那人又依法來回幾趟,拿來更多金屬之物,最後才遁回對岸。
他見暫時無人過來,便悄悄摸到那人落腳之地,眼見岸邊已拉起十數根手臂粗細的鎖鏈,鐵索被打磨的光滑錚亮,心下大駭,暗道:“他們果真以此法渡河。”
再看對岸,已有火把順着鐵索快速過來,他知是首批夏涼軍即將渡河,不敢怠慢,趕緊悄悄返回草叢下。
姑蘇坤問他道:“如何?”
慕北陵急道:“夏涼人在艮水上拉起鐵索,大軍正以鐵索渡河,此地不宜久留,以免打草驚蛇。”
姑蘇坤點頭。
慕北陵見那幾只火把愈發接近,腦中靈光陡閃,說道:“姑蘇大哥可有辦法悄悄抓個舌頭?”
姑蘇坤皺眉看他,他道:“我若這樣進城示警,定取信不得,若抓個夏涼兵,便能取信於人。”
姑蘇坤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