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發先至(五)
馬車進談陽縣,先送顧射回顧府。
陶墨跟着顧小甲,親眼看他將顧射安置好,才依依不捨地回縣衙。
金師爺離家數日卻不急着回去,一同到了衙門後,徑自拉着陶墨進書房。
門一關上,金師爺的臉就拉了下來,“東家。崔典史不可再用,你心中可有替任人選?”
陶墨心裡還惦記着顧射,聞言一愣,“爲何要替換?”
金師爺道:“東家莫忘了這場無妄之災出自何人之手!”一想起此事,他就心頭火氣。他與陶墨離開縣衙,衙門事務統統交由典史暫代,足見對他的信任,卻不想他竟做出兩面三刀背地裡告狀的齷齪之事,簡直令人髮指。
陶墨皺眉道:“他也是實話實說。”
金師爺與陶墨相處日久,知道從私人角度斷不能說服他,於是語氣一轉道:“話不能這麼說。他若對東家不滿,儘可以直言相告,何以一狀告到知府衙門?這是越級,是爲官大忌!不然爲何告御狀要滾釘板?”
陶墨沉思。
“何況,崔典史告狀並非爲國爲民,而是爲了一己私慾。他若真是正直無私,當初根本就不會賄賂東家。他先行賄賂,後又翻臉告狀,實在是小人行徑。”
陶墨繞着書房踱了一圈,走回金師爺面前,“可是他並無大錯。”
“大錯只是還未鑄成,不過依他的性子也是遲早。所謂未雨綢繆,正是要防患於未然。”金師爺使出渾身解數,慫恿道,“崔炯與東家已是貌合神離,即使勉強共事也是陽奉陰違。對談陽縣來說,也是有弊無利啊。”
陶墨問道:“那依金師爺之見?”
金師爺成竹在胸,“典史大小也是朝廷任命的吏,若要動,還要經過知府。”
陶墨皺眉道:“這等麻煩?”
“不麻煩。”金師爺雙眼笑眯成線,“從知府走是最方便的。”如今覃城知府只恨不能效犬馬之勞,區區小事不在話下。
陶墨道:“可是他走了,典史之位豈非空缺?”
金師爺道:“知府自然會另外調派人手,東家不必憂心。說不定這次會連縣丞、主簿一道送過來。”以往談陽縣是難啃的硬骨頭,大多數有門道的人都不願意上這裡來。而沒門道沒本事的人又呆不住,這才空缺了位置。知府這次想要討好顧射,只怕會親自挑幾個像樣的送過來。
陶墨見金師爺嘴角越揚越高,疑惑道:“師爺何以如此高興?”
金師爺斂容道:“我只是想到談陽縣將來在大人的帶領下繁榮安定,心中歡喜。”
陶墨羞澀道:“師爺過獎了。我,我其實還是什麼都不懂的。”
金師爺道:“不懂可以學到懂,怕只怕,不願懂。”
陶墨忙道:“我自然是願意學,願意懂的。我和絃之約定好了,我一定會好好學習。”
金師爺道:“顧弦之乃是天下第一的大才子,東家能夠拜他爲師,是大大的福分。”
“天下第一的大才子?”陶墨愣了愣。
金師爺察言觀色,謹慎地問道:“東家不會不知道顧射就是顧弦之,就是天下聞名的才子吧?”
陶墨道:“我知道顧射是顧弦之,但是天下聞名的才子確實不知。”
金師爺又問道:“那東家知不知道他的父親就是顧環坤顧相爺呢?”
陶墨完完全全地怔住了,“顧相爺?你是指皇上身邊的……”
“皇上身邊最得力的親信,百官之首。”金師爺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麼。
陶墨臉色由茫然漸漸轉蒼白,半晌才道:“那是幾品?”
金師爺比了個一。
陶墨嘴脣抖了抖,笑得極不自然,“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
“……”他倒覺得像得很。那樣的氣度,那樣的講究,還有那樣的高傲。金師爺沒有點破,輕聲道:“我離家這麼久,也該回去一趟,明早再過來,東家若沒什麼事,還是早點歇息吧。”
“嗯。”陶墨無意識地應了一聲,然後呆呆地走回書桌後坐下。
日頭漸漸西落,光漸漸黯淡,漸漸從屋裡退了出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郝果子打着燈來找人。
“少爺?”他推開門,用燈籠隨意照了照,正要走,突然又迴轉身,小心翼翼地將燈籠往書桌的方向湊了湊,低聲道:“少爺?”
“嗯。”
“……”郝果子拍着胸脯,“少爺,你明明在,爲何不出聲。嚇了我一跳!”
陶墨道:“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少爺,該用晚膳了。”郝果子將燈籠拿到他面前。
陶墨道:“你知道顧弦之是誰嗎?”
郝果子道:“不是顧射嗎?不過說起來,真是沒想到他竟然是顧弦之。堂堂相府公子,天下第一才子!我當初還……咳,幸好他不計較。”
“你也知道他是相爺的兒子。”陶墨失落。
“也?難道少爺不知道?”郝果子的慶幸立刻轉爲怒火,“難不成顧射一直矇騙少爺,不曾坦白?”
陶墨忙道:“不是。不是的。他告訴我他是顧弦之,但是我不知道顧弦之原來是這麼了不起。”
郝果子想起陶墨不喜讀書,想必對天下聞名的才子毫無所知,便嘆了口氣道:“少爺。其實,顧射也好,顧弦之也好,都是同一個人。我看他雖然出身名門,但挺平易近人的,也沒有仗勢欺人的意思。這次不是還爲了少爺捱了知府的板子嗎?他若真是看重相府公子的身份,也不會來這小小的談陽縣,更不會與少爺結交了。”
陶墨雙手捧着臉,憂愁道:“我總覺得自己連累了他。他這樣……這樣好,與我結交好似委屈了。”
“有什麼委屈的?少爺心地善良,待人真誠。有少爺這樣的朋友是他三生有幸!”郝果子拳拳護主之心,“再說,不過是交個朋友,哪裡有什麼高什麼低的。又不是討媳婦兒,還求個門當戶對。”最後一句話是他脫口而出,說完發現陶墨的臉竟然一陣紅一陣白。
“少爺。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是不是病了?”他伸出手摸陶墨的額頭。
陶墨避開去,“沒事。我,我是……餓了!”
郝果子看他一下子蹦起來,往門口跑,連忙道:“少爺走慢些!小心摔着。”
他話音剛落,就聽“啊!”得一聲,陶墨被門檻絆了一下,撲倒在地。
“少爺。”郝果子急忙衝過去,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老陶扶起陶墨,衝郝果子揮揮手道:“站在這裡做什麼?盡添亂。”
郝果子委屈道:“我是擔心少爺。”
老陶道:“去廚房裡端點菜到書房來,我陪少爺在這裡吃。”
郝果子答應着去了。
老陶扶着陶墨在椅子上坐下,柔聲道:“哪裡碰痛了?”
陶墨揉着膝蓋,搖搖頭道:“不痛。”
老陶拇指朝膝蓋按下去,陶墨倒吸一口氣。
“還說不痛。”老陶起身點燈,然後從懷裡掏出傷藥,見他的褲腿捲起,膝蓋處果然發紅。
陶墨看他爲自己忙忙碌碌,情緒低落。
“還在想顧射?”老陶邊幫他傷藥邊狀若不經意地問。
陶墨原先否認,卻又覺得否認不過去,低低地應了一聲。
老陶隨口道:“你還喜歡他?”
陶墨身體僵住了。
老陶一手擡起他僵硬的腿,一手抹了藥在掌心,幫他輕輕推拿。
陶墨屏住呼吸,一聲不吭。
“其實,也不是……”老陶想到要說的話,有些不甘心,但又不忍心看着陶墨被情所困,糾結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也不是全然沒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