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心叵測(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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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既是鄰縣的,他們自然不願越俎代庖。金師爺和崔炯匆匆收拾證據,便移交給了鄰縣。
陶墨心裡鬆了口氣,又隱隱感到有幾分不安。
郝果子的話看似天馬行空,其實細細琢磨起來,倒是有幾分道理。
回到縣衙,郝果子將事情與老陶一說,老陶也認爲其中定有蹊蹺。不過去羣香樓打聽的探子還未回來,事情到現在還無頭緒。他想了想道:“那晚風既然與旖雨相熟,於情於理,我們都應通知一聲纔是。”
郝果子看他一眼,見老陶眼中精光爍爍,心中一定。比起半路殺出來的木春,他自然更相信一路經歷風風雨雨的老陶。
陶墨之前也是這麼打算的,便道:“也好,我去找金師爺同去。”
“金師爺去了鄰縣,一時三刻怕是趕不會來,不如我們自己去。”老陶道,“這件事畢竟與旖雨毫無干系,我們去也只是知會一聲,不必興師動衆。”
陶墨覺得有理,便由郝果子去趕馬車,自己與老陶慢悠悠地朝門外走。
走到衙門口,正好看到顧射的馬車從街頭駛來。他的馬車經歷被竊風波之後,旁人更不敢親近,紛紛走避,煞是矚目。
到了近前,顧小甲見郝果子趕着馬車迎面過來,便道:“快將你們的破馬車收起來,忒丟人現眼。”
郝果子原本還因爲他今早的解圍而對他略存好感,如今被他一陣搶白,臉上頓時有些下不來,冷笑道:“你不說把你眼珠子挖出來,眼不見爲淨?”
陶墨怕兩人吵起來,忙問顧小甲道:“來衙門有事?”
顧小甲想回衝一句沒事就不能來?但想想顧射正在車廂裡聽着,不敢造次,低聲道:“公子是來接陶大人回顧府的。”
陶墨心頭一喜,滿心滿腦只有那句“公子是來接陶大人回顧府的”,直到老陶在旁咳嗽一聲,才幡然醒神道:“我正要出去。”
“出去?去哪裡?”顧小甲好奇地問。
郝果子沒好氣道:“從幾時起我家少爺去哪裡也要經過顧大爺你的恩准了?”
顧小甲道:“我是好心。你那輛馬車太破,去哪裡也是丟人,還不如靠兩條腳走。”
陶墨慌忙攔住一看就沒準備什麼好話的郝果子,對顧小甲道:“我們要去旖雨公子的府上。”
“旖雨?”顧小甲音量陡然拔高。
陶墨原本倒不覺得如何,被他這樣張揚的一喊,不由心虛起來,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們是去知會他一聲的。”
“知會?”顧小甲轉了轉眼珠,“莫非是知會他以後不許糾纏你?那不妨多帶些人手,衙門口這兩個一同帶上吧。”
老陶不聲不響地聽着。若說顧小甲的看法便是顧射的看法,那顧射顯然並不待見旖雨。說不定有他在,會事半功倍。如此一想,他不等陶墨否認,就主動開口邀約道:“難得顧公子這樣熱心,不如同來?”
顧小甲知道他說的顧公子是此顧非彼顧,不敢擅自應承,轉頭看車廂。
顧射坐在車廂裡,不負所望地回答道:“如此,也好。”
於是陶墨和老陶上了郝果子的馬車,在前面帶路,顧小甲駕着馬車跟在後面。
坐在車上,陶墨時不時掀簾往後看,又問郝果子道:“你認得旖雨的住處?”
郝果子頭也不回道:“早打聽好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道理我懂。”
陶墨:“……”
旖雨買的住所不大不小,一個院子三間房。屋子沒設廳堂,一行人只得圍坐在院子裡的石桌旁。
從臘月裡帶過來的寒氣還未完全消退,屁股沾着石凳,冷意颼颼地往身體裡面躥。
蓬香和顧小甲各自拿了個暖爐出來。
蓬香遞給旖雨,旖雨一轉手給了陶墨。陶墨接過來又給了老陶。老陶是習武之人,這等冷意與他來說,也不過是清風拂面。他推辭未受。
陶墨轉頭,目光不經意與坐在右邊的顧射輕觸,捧着暖爐的手輕輕一顫,立即又送還給旖雨。
旖雨接過暖爐,纖長的手指輕輕劃過陶墨的手背。
陶墨肩膀一縮,急忙將手放在桌下。
旖雨輕笑道:“今日是什麼風,竟把你吹來了?”他問得旁若無人,彷彿眼中容不下其他人。
陶墨道:“今早出了樁命案。”
旖雨眼角微抽。
陶墨道:“我辨認過了,好像是晚風。”
旖雨訝異道:“晚風?”
陶墨道:“從玉條河上游漂下來的,案發地應是鄰縣,案子已經移交給了鄰縣的縣令。我想你與晚風是故交,所以特來知會一聲。”
旖雨垂眸沉默半晌,再擡頭,清淚兩行。“羣香樓,只有晚風算是我的朋友。”
陶墨輕嘆。
羣香樓,煙花地。人常言,□無情,但嫖客何嘗有義?一個強顏歡笑,一個尋歡作樂,來來去去都是逢場作戲。便是小倌與小倌之間,也難有長久的情誼。那裡的朋友,確是千金難買。
蓬香也跟着嘆氣道:“晚風公子那樣好的人,怎的也會有人殺他?”
老陶道:“你怎知他不是自殺?”
蓬香一愣,乾笑道:“好端端的人,自殺做什麼?”
旖雨用袖子抹了抹淚水,對他道:“茶涼了,還不去換一壺?”
蓬香忙應聲去了。
顧射道:“你是愛茶之人。”
旖雨強笑道:“顧公子何出此言?”
顧射淡淡道:“我若是傷心,絕對不會管他人的茶是否涼了。”
旖雨笑容頓垮。
老陶不動聲色地看着,心裡大爲滿意。看來邀請顧射一道來這着棋是下對了。
陶墨見旖雨面色慘淡,安慰他道:“人死不能復生,你莫太傷心了。晚風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也希望你能活得好好的。”
旖雨道:“不知兇手可曾找到?”
老陶道:“早晨的案子,除非兇手自首,不然哪裡這麼快能尋到。”
旖雨沉思片刻,道:“晚風爲人謹慎,絕不會與人結怨的。會不會是強盜?”
老陶問道:“你與他最後一次見面是幾時?”
旖雨道:“兩個月前吧。我攢夠了錢贖身,便想來尋找陶……”他無言地望着陶墨,大有此言不必說,盡在不言中的意思。
陶墨想到顧射在旁,坐立難安。
老陶乾咳一聲道:“那你可知那時晚風可有離開羣香樓的打算?”
旖雨道:“羣香樓裡誰不想離開呢?可惜我心有餘力不足,不然一定與他一道離開。唉,早知今日,我當初或許應該留在羣香樓。也許他就不會遭逢毒手。”
顧小甲道:“你這人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一會兒說是強盜做的,一會兒又說要是你在,就不會遭逢毒手。難不成你還能赤手空拳打退強盜不成?”
旖雨道:“我若是在羣香樓,他便不會單獨上路……”
顧射截斷他道:“他爲何是單獨上路?”
旖雨一怔道:“莫非他還有人同行?”
顧小甲也回過味來,問道:“你身邊有個小跟班,爲何他身邊沒有?你又怎知他身邊沒有?”
旖雨緩緩嘆了口氣道:“原本他身邊的確有個小廝,只是不久前離開了。他與那個小廝感情甚篤,他曾說過不想再招小廝,所以我以爲……難道不是?”
老陶道:“屍體只有一具,究竟與不是,目前還不清楚。”
旖雨望着陶墨,雙眸淚花微閃,“此事還請陶大人多多留心。”
陶墨頷首道:“放心。”
“我在談陽縣無依無靠,只有陶大人一個……朋友了。”他將朋友二字說得極爲含糊不清。
顧射施施然道:“大家同在談陽縣,陶大人自然會一視同仁。”
旖雨貝齒輕咬下脣,定定地望着陶墨,似撒嬌,又似嬌嗔。
陶墨視線左右亂晃,“天色不早了,我們不如先回去吧。”
老陶原想問得再透一點,但旖雨顯然不是易於之輩,心中又有了防備,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便附和道:“的確叨擾太久了。”
陶墨與顧射一同站起。
旖雨目光不禁落在陶墨手中的暖爐上。
陶墨一愣,這才發現顧射手上的暖爐不知何時跑到了自己的手中,不由面色一紅,憨憨地笑了笑,匆匆告辭。
旖雨看向顧射,卻發現對方對自己連目光都欠奉,徑自轉身走了。
他們走後,蓬香才縮着腦袋從廚房出來。“公子,怎麼辦?”
旖雨慢慢站起身,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腳竟不由自主地抖個不停,過了許久才道:“讓我好好想想。”
陶墨抱着暖爐從旖雨屋裡出來,下意識地就跟着顧射準備上顧府的馬車。
他身後傳來重重的咳嗽聲。
陶墨轉頭,卻是郝果子站在自家的馬車旁朝自己使眼色。老陶在他身後,面色意味不明。
陶墨尷尬地收回腳,將暖爐塞進顧射懷中,乾笑道:“多謝顧公子的暖爐。”
顧射問道:“今日幾時回府?”
他問得這樣自然,彷彿陶墨本就住在顧府,而不是寄居。
陶墨不敢看老陶臉色,便道:“晚飯後便回來,不必等我用飯了。”
顧射點點頭,坐進車內。
顧小甲跳上馬車,抓着繮繩道了聲駕,馬車便緩緩從他面前駛過。
老陶道:“人都走遠了。”
陶墨回神,低頭上了馬車。
馬車內,老陶默默地望着陶墨,心中卻是思緒萬千。這次回一趟睥睨山,不但解開了他與明尊之間的心結,讓自己獲得解脫,而且讓他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男人之間的愛情。關於雪衣侯和明尊的傳聞他之前陸陸續續也聽到不少,剛開始是嗤之以鼻的,後來想得多了,又覺得心酸。在他看來,明尊之所以會委身雪衣侯,應當是爲魔教捐軀,不然雪衣侯又怎麼會輕易放過魔教?但真正看到兩人相處之後,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想是多麼的功利和膚淺。這樣兩個人,若不是真心喜歡對方和確認對方以同等之心看待自己,是絕不會在一起的。
只是明尊與雪衣侯是明尊與雪衣侯,陶墨與顧射又是另一回事了。明尊與雪衣侯雖然一在江湖一在朝堂,但無可否認的是兩人都是當今天下難得的奇男子。他們二人互相欣賞惺惺相惜,乃至情投意合都無可厚非。而顧射其人他雖然只有幾面之緣,但應當算得上是此類人,唯獨陶墨……
他看着陶墨昏昏欲睡的面容,輕輕嘆一口。他受陶老爺救命之恩,又與陶墨相處兩載有餘,早將陶墨當做自己的子侄看待。在他心底,自然也希望他能找一個兩情相悅的出色之人。陶墨對顧射有意,他看得出來。顧射對陶墨不一般,他今日親眼所見,心裡也有了底。若顧射是女子,出嫁從夫,他倒不擔心,非但不擔心,還會竭盡全力促成此事,哪怕顧射來頭不小。偏偏顧射是男子,且是個心高氣傲,目下無塵,驚採絕豔的男子。陶墨若是與他牽扯不清,恐怕到頭來只會落得遍體鱗傷的結局。
這樣想着,他伸手輕輕拂過陶墨的睡穴,然後推開車門道:“去客棧。”
郝果子一愣,“哪家客棧?”
“與縣衙近的,以後來回也方便些。”
郝果子心中隱隱覺得不妥,回頭看了陶墨一眼,卻見他垂頭不語,以爲他默許,只得從命。
亥時三刻。
茶涼。
縱橫交錯的棋盤上,一字未落。
顧射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棋碗中插入,擡起,插入,擡起……
顧小甲和桑小土從外面進來,臉凍得有些發白。
顧小甲搓了搓手,道:“公子,這麼晚了,他估計在衙門歇下了,不如您也先歇了吧?”
啪。
顧射從棋碗中拈起一子,又丟了回去,“去準備馬車。”
“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