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絲萬縷(九)
(?)
剛過完年,郊外曠野還罩着層寒氣。
天有些陰沉,不是踏青的好時節。
陶墨掀起車簾看着外頭草木不長的蕭條景象,低聲道:“我們去哪裡?”
顧射一手拿黑子一手拿白子,自顧自地下棋,“山上。”
“什麼山?”陶墨記得金師爺曾提過附近的山,“籠山、雲林山、梨果山?”
顧射道:“有分別嗎?”
陶墨想了想道:“三座山中,籠山最高,雲霧繚繞,但是山坡險阻,道路難行。雲林山倒是個好去處,但風水也好,所以談陽縣百姓的祖先墳頭都在那兒,又被稱爲萬鬼山。梨果山居說是一座禿山,沒什麼風景。”
顧射道:“那依你之見,該去哪座山?”
陶墨察言觀色,看不出他是真心想問,還是隨口一問,斟酌道:“其實都好。反正是踏青,哪座山都是一樣的。”
“我們去雲林山!”顧小甲突然在外頭大喊了一句。
陶墨縮了縮肩膀。
顧射道:“怕鬼?”
陶墨老老實實道:“怕。”
“有虧心事?”
陶墨猶豫道:“有,也算有。”
顧小甲大聲笑道:“哈哈哈哈……那你要小心,鬼最喜歡做了虧心事的人當替死鬼。”
陶墨擡頭,想悄悄看看顧射的臉色,卻發現他正望着自己。
“你,你有虧心事嗎?”他問。
顧射道:“沒有。”
陶墨羨慕道:“你這樣聰明,想必做什麼事情都是三思而後行的。自然不會有虧心之事。”
“虧不虧心與三不三思無關。”
陶墨道:“我當初若能三思,也許就不會虧心了。”
“若三思能改變的事情並不應該叫做虧心事。”顧射道。
陶墨怔了怔道:“那叫什麼?”
顧射緩緩道:“叫懺悔。”
陶墨輕輕嘆了口氣,身體靠着車壁,閉上眼睛。
顧射目光調回棋局,繼續與自己對弈。
車速漸行漸止,直到馬車震動了下,顧小甲從馬上跳下來,打開門,“公子,到了。”
陶墨睜開眼睛,帶着朦朧的溼意。他很快低頭,連走帶爬地跳下馬車。
顧小甲等他下車,轉身去扶顧射。
陶墨趁機飛快地用袖子抹了抹眼角。
“公子。前幾日下過雨,山上的土還是溼的,我們不如就在山腳坐坐吧。”顧小甲道。
陶墨看山。山勢陡峭,高聳入雲,站在山下仰望,胸口彷彿喘不過起來。“這是……籠山?”
顧小甲嘻嘻笑的將馬拴在樹幹上,道:“你還真信我們去雲林山啊?”
陶墨嘿嘿笑着不語。
顧小甲從車裡將棋盤棋罐都拿出來,用包袱裹好背在身上,又去拎爐子和茶具。
顧射看了看道:“不必帶了。”
顧小甲道:“不帶茶壺,公子喝什麼?”
顧射道:“山上有溪水。”
顧小甲道:“天氣陰寒,那水只怕也凍得很。”
陶墨道:“我們可以在山上找木柴燒水。”
顧小甲想了想道:“那我只帶茶壺和茶杯。”
顧射道:“棋盤也不必帶了。”
顧小甲道:“可是公子不是想下棋嗎?”
陶墨道:“這也簡單。到時候我們在地上畫格子,用石子做棋子就是了。”
顧小甲撇嘴道:“你說得倒是簡單。”
陶墨忙道:“要不我替你分擔些東西吧。”
顧小甲見顧射已經沿小徑上山,便將東西往馬車一丟,直接抱着茶具往上跑。
陶墨在他身後大聲問道:“這馬車怎麼辦?”
顧小甲頭也不回道:“放心。在談陽縣方圓數百里之內,沒有人敢動公子的東西。”
陶墨咋舌,心想:萬一談陽縣方圓數百里之外的人路過怎麼辦?那車中之物樣樣都是珍品,難保別人不見財起意。不過他既敢如此做,想必是有恃無恐吧?他念頭轉了兩轉,便將這件事拋諸腦後了。
山路窄、崎嶇且溼滑。
陶墨沒走幾步就連摔了兩跤,胸前、屁股上都是泥印。顧小甲因爲看他跌跟頭幸災樂禍,也摔了一跤。此後,一行三人都走得很沉默。
到了山腰,就看到一座草棚似的涼亭。
涼亭左右放着兩塊木板,上面卻沒有對聯。
陶墨疑惑道:“爲何沒有對聯?”
顧小甲道:“我家公子不寫,有誰敢寫?”
陶墨道:“那顧公子爲何不寫?”
顧小甲又道:“這樣的破亭子又怎麼配讓我家公子題字?”
陶墨道:“那這亭子豈不是沒有對聯了嗎?”
顧小甲道:“這就叫:公子讓謙,誰敢爭先。”
“這未免有些霸道吧?”陶墨極小聲地嘀咕道。
顧小甲聽個正着,瞪他道:“誰說我家公子霸道?我家公子從來沒有說過不許給這個亭子題字,也從來沒有說過要給這個亭子題字。明明是他們自慚形穢,不敢在我家公子面前賣弄罷了。”
陶墨忙賠笑。
顧射突然從亭子裡回過頭來,問道:“你覺得這亭子題什麼字好呢?”
陶墨慌忙擺手道:“這,我不懂得。”
顧小甲吃驚道:“公子,你真的要替這亭子題字?”
顧射道:“也無不可。”
顧小甲道:“就算題了,說不定沒兩天就會被人偷走。”
顧射道:“我寫不許偷。”
顧小甲默默地瞟了站在一旁還有些摸不着頭腦的陶墨一眼,將茶具往亭子裡小方桌上一放,扭頭找木柴去了。
顧射道:“你說寫什麼好?”
陶墨想了想道:“不如就寫莫盜亭。”
“莫道亭?莫道停……”顧射展顏笑道,“不錯。”
陶墨道:“可惜沒有帶筆墨。”
顧射道:“無妨。”他從懷裡拿出一把小刀,將其中一塊木板卸下,橫着書下:莫道亭三個字。
陶墨不識字,但看他刀刻得鐵畫銀鉤,虯勁有力便知是好字。
“好。”他低贊。
顧小甲抱着幾根撿來的柴火,冷笑道:“你能看出什麼是好?”
陶墨臉上一紅。
顧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顧小甲縮頭,不敢再說,跑過去看顧射的字。“莫道亭,好名字。”
顧射道:“陶墨起的。”
顧小甲詫異道:“咦。難爲你也能起個像樣的名字。”
陶墨羞澀道:“是顧公子起的好。”
顧射一怔。
“顧公子不是說要寫不許偷嗎?我想不許偷就是莫盜……”
顧小甲無語地轉身去生火。
陶墨一臉疑惑地看着顧射嘴角微揚,“怎麼了?”
顧射俯身在“莫道亭”三字旁寫下:莫盜兩個小字,然後刻落款。
陶墨歪頭順着他的刀,一字一字地念道:“顧射留?”
“不。我的字。”顧射收起刀,淡淡道,“顧弦之。”
“顧弦之……”陶墨隱約覺得耳熟,不由翻來覆去地念了好幾遍。
“好了。”顧小甲拍拍手站起來,“我打水。”
陶墨扭頭去找小木棍,然後在地上畫格子。
由於圍棋棋盤縱橫十九,所以他畫完橫向的才發現,若要畫縱向中間的豎條必須要走進棋盤裡。“呃……”
顧射早在一旁等着了,此時無聲地遞給他一根更長的木條。
陶墨臉紅眼亮,接過木條繼續畫起來。
等他畫完格子,正好顧小甲打水回來。他抱着茶壺望着火堆,突然看着陶墨鬱悶道:“我怎麼把茶壺放上去?”
陶墨沉吟道:“拎着?”
如果可以,顧小甲真的很想撲上去狠狠地揍他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