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塵不說話,目光已經轉向了與自己兩步之遙的諾雅。諾雅嗔怒含羞地瞪了百里九一眼,那輕巧的眉間一蹙,楚卿塵覺得,自己的錦繡河山黯淡無光,失了所有的顏色。
百里九腆着臉問適才提醒他給楚卿塵叩頭的那個大臣:“府丞大人,您說她怎樣說?”
府丞絲毫不以爲意:“新婦晨起,自然是要準備給公婆敬茶,這是規矩。”
百里九鄭重其事地搖搖頭:“錯了。”
“那是怎樣說話?”府丞擡頭望了一眼抿緊薄脣的楚卿塵。
百里九扭捏着模仿婦人的腔調尖聲道:“這婦人說啊:‘我睡不着,起來找我爹去,咱憑啥要每年給他銀子?’”
衆人恍然,女生外嚮,這嫁人以後,就立即向着自己夫君家了。大家齊齊把目光轉向了諾雅,諾雅卻只是低垂着眸子被逗得掩着脣笑。
百里九得意道:“我這位夫人哪都好,就是財迷,皇上您獅子大開口,想要挾草民添聘禮,那是從俺夫人心尖上割肉。”
諾雅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輕哼一聲,狠狠地瞪了百里九一眼。
楚卿塵也忍不住啞然失笑,無奈道:“你傳遞進宮裡的信件風馳全都收了的,諾雅怎麼會收到?”
“碰巧,小欣兒那裡還有一隻,而且她當初還是向我討要的最機靈的一隻。”
百里九一聲呼哨,就有一隻八哥飛過來,在聖壇上空盤旋兩圈,似乎是在猶豫不決。諾雅一揚手,那隻八哥立即輕巧地落在了她瑩白如玉的指尖上,又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百里九。
百里九勾脣邪魅一笑,雙目灼灼地望着諾雅,朗聲鑿鑿:“我喜歡你!”
這是他與諾雅以前在城外溫泉別苑中約定的暗語,利用八哥來傳遞消息,同樣也是兩人之間的秘密。沒想到百里九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就公然胡說八道,諾雅羞惱地跺腳嗔怒:“你還要不要臉了?”
話音也就剛落,那隻八哥突然就冷不丁地學舌道:“不要臉!不要臉!”
衆人忍俊不禁,皆鬨笑,百里九在臺階下急得跺腳:“錯了錯了!爺是怎麼教你的?”
楚卿塵脣角微勾,也淡然道:“這話倒是沒錯。”
八哥歪着腦袋看看諾雅,又看看百里九,重新開口:“沒錯老弟!”
衆人又是一陣呆愣,百里九排行第九,而這鳥又叫八哥,這話說的,這年頭,就連一隻鳥都學會佔便宜了。
百里九一臉的黑線,衝着那八哥開口恐嚇道:“回府就拔了你的毛!”
這隻八哥大概是隻人來瘋,見衆人全都盯着它看,非但不害怕,反而有些得意,嘴巴一張一合:“休了你,休了你。”
楚卿塵頷首笑道:“這次倒是學對了。”
諾雅這時候也終於忍俊不禁,“噗嗤”笑出聲來,擡手去拍這隻滑稽的八哥:“要你多嘴。”
那隻八哥撲棱撲棱翅膀,逃離了諾雅,竟然徑直飛向了楚卿塵,落在了他的手心之上,低頭啄食他的掌心。
百里九就像見了鬼一樣,目瞪口呆。
楚卿塵面上略有得意之色,淡然一笑:“欣兒養東西向來沒長性,朕進宮以後經常會餵食它。昨日它爲了討好朕,突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話,小九,你可知道它說的什麼?”
百里九這才知道,原來千算萬算,還是中了他的圈套,今日自作聰明,在衆大臣跟前丟了醜,遂頹喪地嘆口氣:“它說的應該是‘諾兒,嫁給我。’”
那隻八哥擡頭看他,似乎是恍然大悟,學舌道:“嫁給我,嫁給我!”
衆人方纔知道始末,原來是楚卿塵從中作梗,另行調、教了這隻八哥,否則一隻學舌的雀兒而已,如何會張口調侃百里九?
百里九翻身跪倒在塵埃裡。恭聲道:“畢竟還是皇上英明睿智,棋高一着,小九心服口服。”
楚卿塵揚手將八哥放走:“第一次聽小九你阿諛奉承別人,固然順耳,就是敷衍了一些。”
“皇上玉成了我與諾兒,莫說拍個馬屁,以後天天給您歌功頌德小九也願意。”
楚卿塵一愣:“朕什麼時候說過要成全你們?”
百里九仰頭道:“欲休先嫁,皇上您教八哥學舌,攛掇諾雅休了我,那總是要先將她嫁給小九纔算。”
沒想到又被他在這裡鑽了空子,楚卿塵擡擡手:“罷了罷了,遇到像你這樣死纏爛打而又一毛不拔的人,朕也委實頭疼。”
百里九立即順杆往上爬,站起身來,嬉笑道:“像我這樣的人,皇上除了寵着,的確沒有別的辦法。”
楚卿塵扭頭對身旁禮部尚書道:“宣讀冊封聖旨吧。”
禮部尚書上前,從雲盤中捧起聖旨,緩緩展開,對着臺階下的諾雅朗聲道:“慕容諾接旨。”
諾雅上前兩步,跪倒丹樨,俯首聽宣。
尚書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趙郡侯之女慕容諾柔嘉居質,淑婉有儀,謙恭厚德”
後面的咬文嚼字,百里九與諾雅就聽不懂了,左右都是昧着良心誇讚諾雅溫婉嫺淑,品德高雅的句子,諾雅與百里九也都昧着良心聽了,隻眼巴巴地盼着,尚書終於冒出一聲拖着長音的“欽此”,諾雅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叩頭領旨謝恩。
禮部又將寶冊與蝶鴦印珍而重之地遞交到諾雅手中,百官躬身齊賀。
諾雅隱約聽到自己受封的好像是什麼聖一品長公主,並不懂其中有什麼玄機,百官們卻是暗自驚歎,這聖一品豈非尋常?不同於普通公主或者長公主,只是一個名號,享受朝廷俸祿,這聖一品長公主進宮可掌權,罷免皇上妃子,出宮亦受百官跪拜,參政也不算逾距!而且,天下間只跪皇上一人,皇后都不用放在眼裡!何等的威風?!
一個青樓廚娘,被擡進將軍府做姨娘已經是天大的造化,誰曾想到,短短一年的時光而已,竟然一次次創造出驚人的奇蹟,一躍而成爲貴不可言的聖一品長公主!
除了她屢次立下的汗馬功勞,更多的,還是她在這位少年帝王心目中的地位,悍然不可動搖!
吃驚的,自然還有百里九,他也沒有想到,楚卿塵竟然會這樣冊封,呆立在原地,暗道幾聲“我滴個乖乖”,俄爾心中又有不忿:諾兒尚且還有一大家子需要照料,哪裡有空給你協理宮務?
楚卿塵緩緩掃視腳下,最終目光定格在百里九的身上:“雖然小九小氣,沒有帶來聘禮,但是我這個做皇兄的,嫁妝還是必須要準備的。”
百里九心裡立即有了不好的預感,衝着諾雅叫嚷:“老孃還在府裡等着拜堂呢,皇上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們就趕緊回了,吉時耽誤不得。”
諾雅立即會意,衝着楚卿塵福身一禮:“謝過皇兄厚愛,那嫁妝我們暫時也用不着,您先留着,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楚卿塵也不勉強,搖頭寵溺而又無奈道:“果真女生外嚮。不過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那朕就留着給小外甥做滿月禮。相信小九真正洗上一個月尿布,肯定就迫不及待地找藉口往外跑了。”
這話百里九在下面也聽了個清楚,揚聲催促諾雅:“恁小氣,做皇帝舅舅的,玉如意,長命鎖不送也就罷了,哪有送禮送個鐵疙瘩的?你還戀戀不捨地做什麼?”
諾雅轉過頭來,對着百里九回眸一笑:“那你可要接好了!”
百里九還沒有來得及勸阻,諾雅已經足尖一點,從天壇之上御風而行,衣袂翩躚,猶如輕盈的穿花彩蝶一般,從頂端飄然落下,徑直撲進百里九的懷裡。
百里九結結實實地抱個滿懷,提着的心才放下來,掂量掂量:“看看你這出息,這幾日肯定沒少吃我大舅哥家的好東西。這樣重,我那花轎是否能承受得住?”
諾雅攬緊他的脖子,斜睨那些金雕一眼:“誰若是偷懶不出力,回去就把它宰了燉湯。左右以後大楚太平盛世,乾脆就卸磨殺驢好了。”
百里九無奈地抱着她往喜轎走,仍舊碎碎地嘮叨:“這話可亂說不得,萬一皇上聽了去,殺了你夫君這頭驢就不好了。”
眼看兩人果真要乘坐喜轎飛走,可把一旁的老將軍嚇了一個夠嗆,面對着千軍萬馬壓境面不改色的他嚇得面色蒼白,忙不迭地上前勸阻:“小九,你怎麼這樣胡鬧?諾兒如今還有身孕,豈可以這樣冒險?”
百里九腳步一頓,想想老將軍考慮得周全,自己委實有些大膽。
諾雅興奮難捺,一時忘形,見了老將軍,羞窘地落下地來,有些不情願,但是又不想駁了老將軍的面子,勾着頭,有些委屈地“嗯”了一聲。
就這委屈噠噠的一聲輕“嗯”,可把九爺心疼得夠嗆,他對老將軍點頭順從道:“父親言之有理,我這就將這羣畜生哄走。”
言罷打了一聲呼哨,盤旋在上空的金雕各就各位,一個俯衝,就將喜轎穩穩當當地抓了起來,緩緩升了上去。
老將軍這才放下心來,對百里九訓導道:“以後都是做父親的人了,要穩重一些。”
百里九老老實實地點頭,暗中撓撓諾雅的手心,衝着老將軍嘻哈一笑:“最後一次。”
說完還不等老將軍反應過來,一抻諾雅,攬住她的腰,足尖一點,兩人瞬間凌空而起,如比翼彩蝶,翩然落於喜轎之內。喜轎極明顯地向下一墜,然後又穩穩當當地起來,馱着兩人徑直向宮外飛去。
老將軍勸阻已經是來不及,暗中捏着一把冷汗,緊張地盯着喜轎逐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猶自踮腳,急如熱火螞蟻。
楚卿塵迎風負手而立,仰頭看着那抹盛世海棠色凌空而去,與自己漸行漸遠。他的目光逐漸變得虛無縹緲,秋風颯颯裡,滿身蕭索,那份落寞悽清就永遠地定格在了眸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