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衆人驚詫的眼光下一路張揚,過御書房不停,徑直進了後宮。風馳下馬打簾:“九夫人,到了。”
諾雅被攙扶着下車,光影斑駁,竹葉颯颯,有那麼一刻,她懷疑是進了竹園別苑。而不是皇宮大內。
“主子在裡面等您。”風馳將一盞八寶琉璃燈遞給諾雅,拱手退了出去。
諾雅手持琉璃燈,自竹林中迤邐前行,腳下踏着竹葉,沙沙作響。
如今已然深秋,這片竹林新栽,就遭遇了秋風霜打,竹葉落了滿地,也不知道究竟能否熬過這個寒風肆虐的冬天。
走出竹林,眼前依舊是竹園裡的景,一磚一瓦,每一塊青石板,都好像是將竹園整個搬過來一般,就連院子裡那塊光滑的石頭也在,底部還生了青苔。
楚卿塵書房的門大開,她輕輕地走過去,楚卿塵正面向着自己的方向,低首細筆勾勒,劍眉入鬢,張揚而專注,一如那日在天然居的舞臺上,風華萬丈。
諾雅停留在書房門口,有些踟躕是否應該行大禮。
“進來吧。”他頭也不擡。
“你這是將竹園全都搬過來了麼?”諾雅落落大方地進來,忍不住問。
“以後出宮不便,但是有些東西總是放不下,所以就索性全都搬了過來。”楚卿塵將手裡的毛筆擱置在硯臺之上,旁邊放着一個匣子,匣子裡裝滿了畫。
“準備賜給你做宮殿的,喜歡麼?”
諾雅突然就不知道該如何說話,只搖搖頭。
“那些竹子挪過來未必能活得了,總是可惜了。”
“荒了就荒了吧,只要在我的心裡,錦繡繁華就好。”楚卿塵假作聽不出她的一語雙關,擡起頭看她:“我總是固執地認爲,還是原本的東西是最好的。”
“宮裡不適合竹子,過於清瘦,總是給人蕭條冷落的感覺,你或許可以喜歡別的,梅花,芍藥,海棠,什麼都好。或許,蘭花比較配得上你的品性。”
楚卿塵的目光越過她,望向她身後的竹林,虛無飄渺:“我總是忘不了竹林裡的那個午後,是我一輩子的暖。”
諾雅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心裡早就已經做出了抉擇,可以放下了。”
楚卿塵搖頭:“有一句話,叫做忍痛割愛,做出選擇,未必就是放下了,只是強忍着鑽心的疼痛,將她放在心底最深的位置而已。”
諾雅笑得愈加坦然:“從你決定讓我和阿九去湖廣宣旨的那道聖旨一下,我就知道自己以後終於可以坦然面對你。”
“是的,從那時候起,我就再也沒有了信誓旦旦說喜歡你的資格,否則,小九怎麼會在我面前耀武揚威,那樣猖狂。”
“猖狂?”諾雅想象不出來,百里九會是怎樣嘚瑟的樣子,尾巴還能翹上天不成?
“不錯,就是猖狂,你知道麼,他今日早朝竟然當着滿朝文武大臣的面,落我的面子。他非但對我的虎符不屑一顧,而且洋洋得意,扯着自己當爹做藉口,那樣子搞得好像我這個未來的皇帝還不如他當個爹來得榮耀。而且我賜他的虎符他不要也就罷了,還說他的手將來是要給孩子洗尿布的,就不玷污我大楚的虎符了。
難不成我大楚文武百官就只有他一個人當爹了麼?有什麼好炫耀的,那副嘴臉令我看着很不爽。”
“所以你就故意讓風馳傳旨把我接近宮裡來,就是爲了氣他麼?”
諾雅已經可以想象百里九當時在朝堂之上究竟是怎樣故意氣楚卿塵的了。
“不僅如此,”楚卿塵薄脣微翹,也噙着一抹得意之色:“兩日後是我的登基大典,也是你的冊封大典。這兩日,你就不要回將軍府了,留在宮裡,準備冊封儀式。”
“你不怕他一怒之下砸了你的宮門?”諾雅玩笑。
楚卿塵搖頭:“不怕。”
“也許他會帶兵攪黃了你的登基大典也說不定。那是個愣頭青,做事情不會考慮太多後果的。”
“那他也要有虎符才行,我等着他來向我討虎符。”
諾雅擡手捂住額頭,一臉無奈:“爲什麼又是我?你們兩個人願意如何鬥來鬥去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老拿我做擋箭牌,大楚百姓會罵我是禍水。”
楚卿塵笑笑:“我必須要讓他百里九知道,天下間,皇上他或許可以惹,但是有一個人是他千萬惹不得的。”
“誰?”諾雅忍不住問,天下間難道還有人比皇上還要厲害?
楚卿塵淡然地笑,眼角眉梢滿是戲謔:“這個人不是皇上,而是大舅哥。”
諾雅呆呆地望着他,須臾間“噗嗤”笑出聲來,也明白了楚卿塵的意思:“有孃家人撐腰也好,以後他是斷然不敢再欺負我。”
楚卿塵也跟着笑,嘴角卻滿是苦澀。
他害怕百里九果真歸隱,遠離了京城這片爾虞我詐的繁華之地,他害怕他帶着諾雅遠走高飛,自此老死也再不能見,他害怕自己的執着,嚇到了諾雅,她不會再對着自己笑得這樣溫婉灑脫。
他怕得太多,所以他故作瀟灑,佯裝自己已經全部放下,將這個女人深藏在自己的心裡。他想盡了所有留下她的辦法。他絕對不會讓百里九帶着她離開自己身邊,這是他最大限度的退讓。
做不成夫妻,讓他做她的兄長,可以有保護她的理由和藉口,可以在瘋狂地想念她的時候,看她一眼,慰藉自己的心。如此,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諾雅離了將軍府,百里九才收到消息,知道她被風馳帶走了,還被安上了莫須有的罪名。心裡不忿,立即騎上快馬,到宮裡打聽消息。
宮門口的守衛提前得了楚卿塵的授意,將他攔在宮外,不允許他踏進宮門,並且,宮裡封鎖了關於諾雅的所有消息,直將百里九急得如熱鍋螞蟻。
百里府這些時日風頭正盛,百里九走路都帶風。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日還在朝堂之上,得意得不可一世的百里九,這次吃了癟,被朝中出入的百官看了熱鬧,幸災樂禍。
錦娘如今脫離了醉夢樓,改頭換面,搖身一變做了吏部的右司使,官拜三品,名公孫瑾。正所謂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公孫瑾一雙妙目可通透人心,負責朝中官員升遷,任職,倒是再合適不過。
他得了任命,就立即走馬上任,出宮門的時候,正好見到百里九躺倒在宮門外,枕着胳膊,嘴裡叼着一根草,百無聊賴。
官員們全都繞得遠遠地走開去,他卻偏生湊到跟前,同樣也是一副幸災樂禍。
“九爺,在這裡曬太陽呢?”
百里九斜睨了他一眼:“吆,原來是公孫大人,失敬失敬。”
公孫瑾在他跟前席地而坐:“好久不見,聽說九爺快要當爹了?”
百里九吐掉嘴裡的草根,望着公孫瑾前胸一臉陰險地笑:“你也快當奶孃了,我們兩人就指望你了。”
公孫瑾一臉黑線:“九爺,您別哪壺不開提哪壺,現在我是男人。”
“沒事,我們不嫌棄。”
公孫瑾的心好像被驢狠狠地踢了一腳,委實想像不出來自己抱着一個肉糰子,坦胸露懷。滿臉慈愛地哼唱着餵奶的樣子,想想心裡都一團糟,簡直慘不忍睹。
他覺得自己繼續留下來,在百里九跟前,也是自取其辱,這個男人的嘴這樣損,怪不得大家都繞着圈走。公孫瑾站起身,走了兩步走不動,低頭一看,某些人的手正攥着他的官袍下襬。
“九爺,這宮門口,大家拉拉扯扯地不太好吧?畢竟有關咱倆斷袖的傳聞現在還沒有消停,正在風口浪尖上呢。”
公孫瑾說的都是實情,他雖然換了男裝,但是朝中有不少當初垂涎他美色的大臣,豈能認不出來?但是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大家見了面,哼哈一聲,心照不宣,也就誰也不揭誰的短,這樣過去了。但是,百里九這位醉夢樓的常客,公孫瑾的入幕之賓,可就引人遐想,議論紛紛了。
百里九仰着臉,正對着陽光,有點刺眼,遂乾脆坐起身來:”吃不到魚,反而惹了一身腥,就是說的九爺我。他楚卿塵倒是擇了個乾淨通透,讓九爺我有口難辯。”
公孫瑾也感慨頗多,一臉深沉道:“同是天涯淪落人哪。”
百里九抻抻他的衣服下襬,示意他蹲下身來:“你進宮以後,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
公孫瑾一臉不解:“什麼消息?”
“就是關於諾雅的,楚卿塵他把諾雅捉進宮裡來做什麼?安的什麼心思?又把諾雅關在哪裡了?”
公孫瑾諱莫如深地擺擺手:“我什麼也不知道,別問我。”
百里九直覺就是有事,裡面有貓膩,緊捉着的手再也不肯鬆,兩條腿就纏繞上了公孫瑾:“你今天若是不說,別想走。”
公孫瑾掙扎了兩下都沒有掙脫開,無奈地嘆口氣:“回吧,啊,九爺。”
“快說。”
公孫瑾搖搖頭:“我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我們進宮就是緊鑼密鼓地準備二皇子的登基大典。”
“還有呢?”
“還有就是,二皇子還吩咐禮部給諾雅量身趕製了一套儀服,說是參加冊封大典的時候穿的。”
百里九一聽,心就“咯噔”了一下:“什麼儀服?什麼制式?”
“這個不太清楚,不過我聽說,二皇子還命人打造了蝶鴦印,就不知道是給誰的了?”
“完了,完了。”百里九頹然地鬆開公孫瑾,這蝶鴦印乃是掌理後宮所用,楚卿塵這個時候命人打造它,能有什麼用?他的心裡頓時浮上一絲不妙的預感,又是冊封大典,又是印章,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的事情嗎?他楚卿塵絕對沒安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