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對方勢不可擋的凌厲進攻,士兵裡已經有人生了束手就擒的心思。對方的強悍令他們感到絕望,與其拼了性命廝殺,倒還不如投降換取一條生路,不同於外敵入侵,反正都是大楚的王,不會做出趕盡殺絕的事情。
“桐油!”諾雅一邊奮力抵擋着如蝗箭雨,一邊將攻上城牆的敵軍斬殺下去,扭頭近乎聲嘶力竭地呵斥命令。
與其這樣眼睜睜地等着城牆垮塌,兵敗城降,倒還不如孤注一擲。
此起彼伏的慘呼聲掩埋了她的聲音,士兵們蜷縮在城牆的掩體下,一動不動。
元寶最先反應過來,飛身搶了一罈桐油向着城下戰車上拋過去,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立即有沖天的氣味漫上來,驚醒了其他正在拼殺的士兵。接二連三的罈子拋下去,碎裂聲不斷,諾雅奪過士兵手中的火把,向着那戰車擲過去,立即騰起漫天火光,迅速引燃了臨近的戰車。
沖天的火焰迅猛地蒸騰而起,火舌迅速席捲了周遭的一切,戰車後面隱藏的士兵慘叫着從上面掉落下來,失了依仗。而耕牛怕火,漫天的火光令它們頓時亂了陣腳,憤怒而又驚恐地四處踩塌。城下頓時一片大亂。
士兵們終於解了氣,越來越多的人站起來,又將罈子接二連三地摔下去,火光更熾,熱浪襲人。
鎮遠侯終於不甘心地鳴鑼收兵,丟盔棄甲,狼狽而逃。
這一戰,兩敗俱傷,各自傷亡無數。
北極星退隱,朝陽初升,一片哀鴻。又熬過漫長的一夜,劫後倖存的將士們忙碌着清理戰場,掩埋戰亡的弟兄。諾雅一路巡查下來,愈是心涼。
經過昨夜一戰,城牆遭受了極爲嚴重的破壞,若是鎮遠侯故技重施,再使出各種稀奇古怪的戰車,恐怕難以抵擋,畢竟使用桐油那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拼命招數,不能繼續使用,還需要防患於未然纔是。
這一站,令她明白了敵我雙方實力的懸殊,與武器裝備無關,是人心。堅毅的心志,不是單純地鼓舞士氣就可以養成的,而是經過戰火的洗禮,血與火的考驗,千錘百煉,鍛煉出來的意志力。
兵臨城下,他們就怕了,覺得那是難以攀越的高峰峻嶺,貪生怕死,恨不能賣國求生。對於這種懦弱得就像一灘爛泥的士兵,諾雅也有一千一萬個重新塑造他們脊骨的方法,殺手閣裡的殺手們從來沒有一個人怕死,除了剔骨香的威脅,還來自於非人的磨鍊。但是,現在來不及。
現在,他們除了需要明白氣節的意義,堅持可以戰勝一切的決心,還要明白,對手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自己不戰而降的懦弱。
今日已經是第三天,她掰着指頭熬,感覺已經是度日如年。更何況,如今鎮遠侯已經識破了她故弄玄虛的計策,知道自己是外強中乾,一口就可以吞噬的糕點,必然不會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即便是不痛不癢的試探,對方人數衆多,前仆後繼,採取車輪戰術,也會令士兵們吃不消。
戰火將城牆薰得烏黑。 戰士們忙碌着將稻草焚燒的餘燼清理出去,動作機械而呆滯,一夜奮不顧身的大戰已經令他們精疲力盡,更何況身邊弟兄們的戰亡帶來的悲痛,還有敵軍的強大帶來的壓迫感,都令他們感到頹喪。
而諾雅作爲指揮者,可以有功,但是不可以有過,她的這一個微小過失頓時令士兵們竊竊私語,多少表現出不滿來。
諾雅徹夜未休,滿身疲憊,卻了無睡意。站在城牆上,北方吹來的秋風獵獵,吹得她心裡浪潮起伏。
元寶站在她的身後,手裡拿着兩個銀裹金兩摻饅頭,做出一臉輕鬆:“吃點吧,當地獨有風味,不比你手藝差。”
諾雅接過來,使勁咬了一口,混合着桐油的味道,使勁地嚼,卻怎麼也咽不下去。城牆下的血腥味隨着陽光蒸騰上來,令她想起她在犬舍裡的那場廝殺,胸腔裡翻江倒海,一伸脖子,就乾嘔了起來。
“我去打水。”元寶手忙腳亂地道。
“不用了。”諾雅阻止住他,無奈地拍拍肚子:“越是關鍵時候越嬌氣了。”
“一個女人家,非要跑到這裡來逞能,白麪饃都咽不下去,能吃什麼苦?”
城牆下有人竊竊私語,冷嘲熱諷,並不避諱她,或許,原本就是說給她聽。
“聽說以前不過是個廚娘,當這戰場是竈臺呢,今天就差點一把火把自己點了。”
“見了死人沒把她腿嚇軟了就不算簡單了,我們還能苛求什麼?”
“若是老將軍在這裡,怕是早就將鎮遠侯的大軍趕出十里外了。”
元寶氣惱,轉身就要下去理論,被諾雅攔住了:“任他們議論吧,我原本就是廚娘,這是事實。若是老將軍在這裡,肯定會不一樣。”
“哼!一窩熊兵,爛泥扶不上牆,還在這裡埋怨別人,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讓他們知道什麼纔是真正的殺人,他們就老實了。”
元寶說話聲音有些大,故意讓幾人聽到。
幾人忌憚着諾雅的身份,不敢頂嘴,卻全都不屑地冷哼一聲,左右也是法不責衆。
諾雅艱難地將饅頭嚥下去,輕描淡寫地道:“好生生地提殺人做什麼?一想起我當初一人獨闖殺手谷,殺了一百多個殺手,血流成河,屍體遍地的悽慘場景,我忍不住就想吐。”
諾雅多少有點誇張,但是被自己手下士兵看不起,擾亂軍心,將來不服從指揮可不是什麼好事,有必要嚇唬嚇唬他們。
果然,半晌也沒個聲,更沒人接話了。
“等戰爭結束了,我就跟皇上商量商量,將殺手閣的人分散到大楚各地,讓大楚的士兵們時刻居安思危,全都接受殺手閣那樣的殘酷訓練。讓他們跟飢寒一冬的狼羣搏鬥求生存,在鍥而不捨的蒼鷹、禿鷲的利爪下,割下自己腐爛的傷口,掙扎着逃亡,讓他們嘗試非人的殘酷磨鍊,他們就不會怨天尤人,練就一身的鋼筋鐵骨。”
城牆下寂然無聲,好像散了。
諾雅大大地咬了一口饅頭,自言自語道:“廚娘又如何?若是發起威來,也挺可怕的。若是麪粉富足,我一樣炸他個鬼哭狼嚎。呃,說實話,這饅頭一股桐油味兒,真難吃。”
元寶點頭:“此地盛產桐油和石灰粉,軍營裡做飯生火爲了省勁兒,都是用桐油。”
諾雅轉過身來,雙眸亮晶晶的:“不早說,快帶我去看看。”
那一笑,元寶心裡瞬間有了底兒。
鎮遠侯受挫,心裡憤憤難平,尤其是諾雅竟然使出了石灰粉與桐油這樣令人不恥的下三濫手段,令他措手不及。簡單休整以後,下午竟然就重振旗鼓,再次向着城門處進發了。
白日作戰,城牆上的士兵,將對方看得清清楚楚,見敵軍兵馬浩浩蕩蕩,少說也有兩萬之衆,這還不是傾巢而出,再想想己方僅有的數千守城士兵,心裡頓時沒了底氣,持槍的手都忍不住哆嗦起來。
“拋石機!”有士兵驚訝地指着大軍中間的一排戰車驚駭道。
大家都知道拋石車的威力,可遠程發射,殺傷力巨大,桐油根本奈何它不得!這一發現,頓時令城牆上一陣騷動。
諾雅立於牆頭,依舊還是那一身寬大的羅衣,遮掩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襯得身子羸弱不堪。
她轉頭面對着滿是恐慌的士兵,緩緩綻脣淡然一笑:“怕什麼?他們依仗的不過是幾輛破車而已,而你們依仗的,卻是大楚朝廷!我們有萬千子民,有精兵強將,那是我們的堅強後盾。我們一聲吼,就能撼動三山五嶽,令天地變色。而他們揹負着謀反的罵名,心虛膽顫的是他們!如此不過是外強中乾罷了!”
士兵們握槍的手緊了緊,呼吸也快速起來。驚駭仍舊在他們的中間肆意蔓延,遲早會被無限擴大,淹沒了情緒。
諾雅仍舊在笑,從容無畏,那笑容就像天上的白雲一樣閒適,輕輕柔柔,令人感覺清風拂面,可以消減滿身的疲憊與緊張。
她乾脆轉過身來,面對士兵們,衝着元寶道:“元寶,會唱曲嗎?最不濟鄉間小調,童謠也中。”
元寶嬉皮笑臉道:“我跟着主子,只學會了十八摸。”
士兵們都知道百里九喜歡逛青樓,聽元寶這樣毫不留情地揭自家主子老底兒,有人的脣角忍不住咧了咧,比哭還難看。
諾雅看在眼裡,衝着元寶吹了一聲口哨:“那就十八摸吧!”
士兵們紛紛側目,再三確定一次,他們的這位將軍究竟是不是女人?
元寶清清喉嚨,果真就扯着嗓門怪腔怪調地唱起來:“什那咿呀手,摸那咿呀姊,摸到阿姊頭上邊奧那哎哦......”
諾雅伸出尾指掏掏耳朵,皺眉不屑地笑:“這唱的什麼這是,跟驢叫喚似的,花枝一樣的人也把恩客嚇跑了。”
終於有人竊笑。
“哎,有會的沒有?跟着一起大聲唱!”
諾雅當先大聲唱起來,然後是展青,同樣怪腔怪調,不堪入耳。有人先是小聲附和哼唱,後來也扯開了嗓門。氣氛感染了那些緊張得繃成一根弓弦的士兵,聲浪逐漸高起來,瞬間一浪高過一浪,洶涌着翻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