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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太明亮的小屋子裡,湛明瀾看見躺在牀上的男人,眼淚瞬間涌出眼眶。
封慎側過頭來,眼眸劃過不可置信,微壓眉峰,放下手裡的東西,片刻後叫了她的名字。
“瀾瀾。”
低沉平穩的聲音,上揚的尾音,都是湛明瀾熟悉的,真正確認這不是幻覺。
“過來。”封慎撐起身子,朝她招招手,眼角暈開一條很淺很淡的笑紋,然後張開雙臂。
湛明瀾飛快地過去,撲入了他的懷裡。
他胸膛熨帖的熱溫,身上獨一無二的味道,溫和而淡的呼吸讓她激動得哽咽,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抱着他,任由眼淚簌簌往下掉,整個人不停地發顫,他感受到她這份心情,也沒有說話,伸手輕拍她的背,過了好一會,纔像哄孩子一樣:“沒事了,我不好好的在這裡嗎?”
莫俠就站在一邊,咧嘴笑。秋玲則站在門口,幫他們守門。
過了好一會,湛明瀾哭夠了,才緩緩擡起腦袋,眼睛鼻子都紅紅的,認真看他的樣子。
他的臉比以前瘦了點,皮膚也比以前蒼白,但熟悉的五官,眉眼間的韻味都沒變,黑亮的眼眸中心依舊是一個漩渦,映照出她的模樣。
看着看着,她的眼淚又掉下來,模糊了視線,直到他用手背將她的眼淚抹去,捧起她的臉,也同樣認真地觀察她的五官,帶着薄繭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龐。
“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再睜開,又一次地撲入他寬厚的胸膛,“幸好你還在。”
“爲了瀾瀾,我也要惜命。”他淺笑着,從容的眉眼間多了一份急切,將瘦弱的她抱進懷裡,低頭親吻了一下她的額,“其實這幾天我有預感,你會來找我。”
“真的?”她輕聲反問。
“嗯。”封慎點頭,修長的手很溫柔地撫摸她的長髮,“很強烈的預感。閉上眼睛就是你,有個聲音在說,你會來找我。”
莫俠趁機笑說:“老兄弟,你得感謝我,是我帶你老婆過來的。”
封慎這纔將注意力挪到莫俠身上,眼眸充滿感激,兄弟之間的默契和情誼,讓他不需要說什麼浮誇的話,只是鄭重點了點頭,說了聲:“多虧了你,莫俠,謝謝。”
莫俠收斂了笑容,咳了咳,說:“有什麼話等出去再說吧,現在當務之急是怎麼出去,封慎,你都不知道,這裡的人有多麼變態,我們剛過來找你的時候,幾個不男不女的就和瘋狗似得撲上來……”
他話還沒說完,門口突然響起不小的動靜,秋玲發出急切的聲音,片刻後,幾個人破門而入。
湛明瀾一驚,從封慎懷裡擡首,看見爲首的那個美麗女孩,五官尤爲深邃,正震驚地盯着自己和封慎。
她個子很高,身材曼妙,穿了一身貴氣的紅衣,脖子上掛了兩個音圈,其中一個還鑲着一塊陳色不錯的玉石,纖細的腰帶上綴滿鈴鐺,正輕輕地晃着,長長的兩條辮子一左一右地垂掛在高聳的胸前。
看見湛明瀾的那剎那,她的面色驟然發白,抖了抖脣,便開口,用異族語言尖聲地問了一句什麼。
湛明瀾的心又被揪起,雖然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從她臉上,讀到了來者不善四個字。
封慎的手掌擱在湛明瀾的肩頭,輕輕拍了拍,像是安撫,然後認真地解釋:“她是我太太。”
說罷,又用黎雲族的語言重複了一遍。
湛明瀾擡頭看封慎,目露好奇,心裡想的是,你什麼時候也學會鳥語了?
那女孩聞言,面色又是一變,將目光投向湛明瀾,以一種審視的神情,嚴肅地看着她的臉。
秋玲踉蹌地從後面擠上來,有些氣急,但不失恭敬地對這女孩說了幾句話,轉而向湛明瀾和莫俠介紹:“她是我們黎雲族現任族長的女兒,我們的佔娜桑大小姐。”
果不其然,她就是族長的千金,湛明瀾在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猜到了她的身份。據秋玲所說,封慎獲救後,待在黎雲族的這段時間,都是由這個大小姐親自侍奉湯藥的,她對封慎格外地上心。
想到這裡,心裡有些說不出的微妙感覺,她環住封慎腰的手沒有鬆開。
封慎不卑不亢地說道:“佔娜大小姐,這段時間多虧你的熱心照顧,對此我很感謝。如果不是你們的相助,我也無法撐到今天,等來和我太太相聚的一日。”他說話的時候,手掌從湛明瀾的肩頭慢慢下滑,然後穩穩地落在她腰上,低頭很溫柔地看了她一眼,似安撫,再擡眸,對着佔娜桑,繼續說,“我本意就是將傷養好後立刻回到她身邊,沒想到她動作比我快,親自找過來,對我來說是意外之喜。現在,我要跟着她一起回家了。”
秋玲將封慎說的翻譯給佔娜桑聽。
佔娜桑聽後,面色蒼白如紙,手緊緊攥成拳,無法承受這個事實,她早就對封慎芳心暗許,每次他提出要走,都被她用各種方法阻擋下來,甚至派人日夜輪流地監督他,生怕一個不當心,他就會偷偷溜走。
卻萬萬沒想到,他的太太會找上門來。
佔娜桑也知道太太兩個字代表什麼意思,他們黎雲族也是一夫一妻制,彼此認定後就是一生一世,男人有責任愛護,疼惜,照顧自己的太太一輩子。封慎也不止一次地告訴她,自己是有太太的,在家等着他,他必須回去,但佔娜桑卻抱着這裡與世隔絕,他待的時間長了,自然會忘記他太太的希望,一心一意地守着他,每天親自侍奉湯藥,希望與他日漸親近,讓他徹底放下對他太太的感情,最終選擇和她在一起長相廝守。
此時此刻,佔娜桑看見湛明瀾緊緊依偎在封慎懷裡,而封慎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疼惜,寵溺的目光看着湛明瀾,她知道希望快破滅了。
封慎對她一直很冷淡,除了感謝之外,都不怎麼愛搭理她,無論她怎麼興高采烈地和他說話,帶着黎雲族的各色寶貝送他,甚至是親自爲他敷藥,換髒了的紗布繃帶,他對她也就是一句淡淡的謝謝,除此之外,什麼迴應都沒有。
她卻甘之如飴,認爲他本身就是清冷,內斂的男人,不擅長表達內心的感情,但沒想到,他竟然也可以有這麼外露的神情,如此寵溺的微笑和目光,讓她的心頓時像是被刺了一刀。
想到這裡,她咬了咬脣,對着湛明瀾,尖聲說了句話,然後示意秋玲翻譯給湛明瀾聽。
秋玲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湛明瀾說:“我們大小姐說了,封先生是她救的,他的命是屬於她的,沒有她的允許,你不能帶她走。”
莫俠立刻挑眉,不滿道:“這是什麼鬼道理?她是他老婆,爲什麼不能帶他走?你救了他,他就是你的了?當他是小貓小狗啊?他是個活生生的人,有自主選擇權,想留就留,想走就想,你憑什麼阻止?”
秋玲壓低聲音對佔娜桑說了幾句,佔娜桑顯然不同意這個說法,堅持說,封慎的命是她救的,如果不是她,封慎早就死了,現在的封慎是屬於她的,沒有她的允許,不準任何人帶他走。
封慎正要說話,湛明瀾鬆開他的人,脫開他的懷抱,起身走向佔娜桑,直到她面前一步之遙,停下了腳,彎下腰鞠了一躬,很鄭重地道謝:“謝謝你救了封慎,還照顧他這麼長時間。如果不是你,他也許早就不在了,對此,我真的非常感謝。”然後她慢慢挺直背脊,凝視着佔娜桑年輕緊繃的臉,一字字地說,“不過一事歸一事,他是我的丈夫,我必須帶他走。”
佔娜桑蹙眉,秋玲立刻翻譯給她聽,她聽了後瞪大了眼睛,搖頭表示不同意。
湛明瀾料到她會是這個態度,微笑道:“不管你同意與否,我都要帶走他。我千辛萬苦找到這裡來,就是要找到他,帶他回家,無論什麼阻力,對我來說都沒有用。”
她說着轉頭,眼眸帶笑地看着封慎,封慎就坐在那裡,上身纏着密密的繃帶,輕輕咳了咳,嘴角浮現一個很淺的弧度,然後弧度慢慢加深,眼含蘊華,只看着她,像是這個世界只有她。
佔娜桑的心沉到了底,事到如今,她知道封慎決意已定,他非走不可,她無法挽留,但心裡始終不甘心,握了握拳頭,用黎雲族的話對湛明瀾說:“既然你說無論如何,都要帶他走,那你敢不敢接受我的挑戰?”
秋玲翻譯後,湛明瀾沉吟了片刻,竟然沒問她說的挑戰是什麼就點頭:“好啊,我接受任何挑戰。”
生生死死都經歷過了,她還怕什麼呢?
封慎聞言立刻沉聲說:“我們不接受你的什麼挑戰。”
佔娜桑見他護妻心切,胸口又一陣痛。
莫俠也說:“是啊,我們帶走自己的人是天經地義的,憑什麼還要過你這關?我說,大小姐,別太當自己是一回事了,人家是合法夫妻,你來插^足個什麼勁啊?我說你們黎雲族的男人是都死光了,還是怎麼的?你非要霸佔有婦之夫不放?”
佔娜桑聽後,目露兇光,忍了忍後選擇無視莫俠的挑釁,側過頭,繼續對視湛明瀾:“如果你贏了我,我心甘情願放你們走,但如果你不敢接受我的挑戰,或者企圖偷偷溜走,只能說明你們漢族女人是膽小鬼,還是忘恩負義的東西!”
“佔娜桑!”封慎喝斥,胸口的傷被牽扯到,一陣尖銳的痛讓他蹙起眉來。
佔娜桑立刻撲到牀邊,看着他英挺的眉目間的那分隱忍,心疼得不行,正要伸手貼上他寬闊的胸膛,封慎伸手阻擋了她,淡淡道:“以後我太太會照顧我的。”
佔娜桑神色黯然,只能看着湛明瀾急着走過來,伸手,小心翼翼地解開封慎胸上的繃帶。
一圈又一圈,等解開最後一圈,才發現封慎當時中槍的傷口又滲出血來,佔娜桑立刻緊地大聲命令手下人遞上藥包,沒一會,藥包被遞了上來,她親自動手找到止血的藥粉,正要打開,湛明瀾已經伸手過來,她緊緊地握着藥瓶,看着封慎一臉疏離,拒絕她上藥的態度,不情不願地將藥瓶遞給湛明瀾。
那個傷口很深,湛明瀾觸目驚心,滿是心疼,將藥粉輕輕灑在他的傷口上,輕輕地問:“痛嗎?”
封慎搖了搖頭:“還行,不是很痛。”
佔娜桑冷冷地看着他們的互動。
湛明瀾親自幫封慎纏繃帶,封慎擡臂,她雙手繞過他的腰,來到他的背後,兩人呈現一個擁抱的姿勢,封慎低聲笑了一下,竟然當着佔娜桑的面,低頭,蜻蜓點水一般在湛明瀾嬌俏的臉頰上一吻。
佔娜桑的心立刻碎成了一地渣子。
湛明瀾處理好封慎的傷口,然後看着佔娜桑,輕輕嘆了口氣,說:“我願意接受你的挑戰。”
“瀾瀾。”封慎拉住她的手,無奈道,“別不聽話。”
“沒事的,我想佔娜桑大小姐不會怎麼爲難我的。”湛明瀾淡淡地笑了笑,“我也不會輸的,我要光明正大地贏回你。”
佔娜桑提出的比試是賽馬,他們黎雲族的女孩都很擅長騎馬,巧的是,湛明瀾也會騎馬,騎術也算不錯。
封慎還是不同意,但拗不過湛明瀾的執意,用她的話說,沒事,贏了她就沒話說了,輸了的話我也照樣帶你走。
佔娜桑見她同意了,面露得意,論騎馬,放眼整個黎雲族,哪個女孩贏得過她?她要讓封慎親眼見證湛明瀾輸給她,還輸得徹底,讓他看清楚自己心心念唸的女人是多麼不堪一擊。
這一晚,佔娜桑不讓湛明瀾和封慎有獨處的空間,強行命令手下的人將湛明瀾帶出封慎的房間,並下命令懲罰秋玲的叛徒行徑。
秋玲被罰做大半年的零酬勞農活,還要打掃最髒最臭的馬棚。
回到屋子後,湛明瀾和莫俠對秋玲表示了歉意,秋玲笑着擺擺手,說:“沒事的,大小姐現在在氣頭上,所以拿我出氣,等她氣消了,我的懲罰也就作罷了,其實她人不壞,只是太喜歡封先生了。”
莫俠嗤之以鼻:“我看她簡直就是個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女變態。”
湛明瀾不語,她心裡想的是,剛纔封慎一直坐在牀上沒有站起來過,的確有些不合常理,他的腿到底怎麼樣了?
“我們大小姐從沒有戀愛過,雖然族裡喜歡她的男孩子很多,但她都看不上,我們族長也頗爲憂愁,自從封先生來了後,她日夜親自侍奉湯藥,族長都看在眼裡,知道她喜歡封先生,也樂意見成此事,族裡的人也將他們看成一對。”
“這是有毛病吧?封慎已經有明瀾了,她好意思喜歡有婦之夫?不都說黎雲族民風淳樸,族人又單純善良,熱情好客,我怎麼半點都沒感受到?”莫俠蹙眉,狠狠道。
秋玲尷尬地一笑。
湛明瀾無心聽他們的對談,滿腦子都是封慎。
晚上,入睡前,她看着窗外的星空,第一次合掌感謝上天讓她找到了封慎,無論怎麼樣,封慎活着就是不幸中的萬幸,無論他成了什麼樣子,她都要陪在他的身邊。
他曾經用生命保護她,帶她逃出越南的森林,這次她也要拼盡力氣帶他出去,然後好好愛他。
她記得莫俠那日說的話,封慎愛她的遠比她愛封慎的多,這場感情,從開始他就是輸。
她承認最初的時候,選擇和封慎在一起多半是被他感動了,也當他是一個可以逃離的港灣,但此時此刻,她很清晰地意識到,她對封慎的感情,已經是再自然不過了,她愛他。
這個男人,可以捨命保護她,也可以讓她豁出去,不顧一切地爲他,讓她知道,此生有他,足矣。
她緩緩合上眼睛,安靜地入睡。
深夜,封慎的舊傷發作,痛得滿身冷汗,下人通知了佔娜桑,佔娜桑立刻跳下牀,趕過去,並命令左右手去請大夫過來。
大夫給痛得暈過去的封慎打了一針,灌了藥水,他才慢慢睜開眼睛。
佔娜桑正紅着眼睛,倔強地看他,說:“如果她知道你的腿已經廢了,她還會要你嗎?”
她反覆說了三遍,封慎側過來看她,不以爲意地扯了個笑。
佔娜桑又說:“留下來吧,讓我照顧你一輩子,我會比她對你更好的。”
說着,拿起熱毛巾欲去擦他額頭上的冷汗,他伸手阻擋她的舉動,拿過毛巾,自己壓了壓額頭,昏暗的光下,他聲音很沉:“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她都不會嫌棄我,依舊會陪伴我,照顧我。”
佔娜桑聽不懂似的,疑惑地看着封慎。
他說完,咬了咬牙,將腿上的針□,丟在一邊,細密的汗從他鋒利的鬢角下滑,燈光下,他繃帶上有明顯的血漬,背脊僵硬如石,房間裡充斥着藥草味,淡淡的血腥味,男人從皮膚腠理中傳出來的體味。
他擡眸瞟她,眼神如遼闊的,一點沉靜,又一點堅定:“我也一樣,她是我太太,我唯一的女人,我有責任保護她,疼愛她。”說着,竟然有些挑釁似地朝佔娜桑輕笑了一下,“大小姐,你別去招惹她,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
佔娜桑失魂落魄地起身,轉身走出去,在門口踉蹌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