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9

chapter59

那一條路,他揹着她,走了,不知有多久。

前方,嬉笑歡歌的那些熟悉的面容,也終究,在凌晨的霧色中,成了灰色的佈景,像極他每每在相機鏡頭,定格的魂。

終止了,背上的這個人,待他這麼好,似乎也只是年少的一個回憶,如同,陸流,如同,林彎彎。

沒有差別。

一不留神,對他失望,繼而,放手,遠去。

就算他說,我想要很喜歡很喜歡你,也沒有用。

於是,這樣的想法,是他很久之後,能想起的對阿衡,那年最後的印象。

她在他背上,兩個人接觸的皮膚,只剩下,體溫逼出的汗水。

父親給她打了電話,提供了自己的意見。

她遲疑了幾秒,說爸你讓我再考慮考慮。

這通電話,是她早上醒來時接到的。

宿醉之後,喉嚨很乾,頭很重。

阿衡抱着志願書,邊翻邊揉太陽穴。

Z大嗎?

很好的學校,座落在H城,離烏水很近。

啪。

鮮豔豔的鼻血滴在了書上。

捂鼻子,跑衛生間。

喝酒喝得太多,天乾物燥,這個,似乎特別容易流出來。

她用水洗鼻子,紅色的血被水沖淡了,仰頭,拍額頭。

睜開眼,卻是言希的一雙大眼睛。

阿衡嚇了一跳,想要低頭,卻被他制止。

“不要動。”他皺眉,指很涼,輕輕拍着她的額頭。

“怎麼會流鼻血?”少年嘀咕着“我聽別人說,只有小孩子纔會自己流鼻血。”

嘴脣很乾,起了皮,她舔了舔,卻有一絲血腥氣,沮喪——“我下次,再也不喝酒了。”

喝醉了,副作用,無窮大。

頭疼流鼻血還算小事。

只是,聽一些不該聽的東西;然後,信一些不該信的事情,就不好了。

“言希,思爾昨天跟我說了一些話。”阿衡慢吞吞“她說……”

“不用信。”他平淡開口。

“嗯?”

他望着她鼻子下留下的淡淡的血漬,掌心貼在她的額上,微涼柔軟的觸感,清晰,又重複了一遍。

“不是我親口告訴你的,不要,相信。”

哦。

顧慮到言希的成績,阿衡想着,還是報T大算了。綜合類的院校,文理水平很平均,言希對偏文的東西興趣濃一些,她則是一心想學醫。

在在的病,始終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和他說了,少年鼓腮——我聽說T大食堂做的排骨很難吃。

她瞟他——B大的排骨倒是好吃,你怎麼不考個高考狀元。不上不下的成績,還這麼多廢話。

少年含淚——T大就T大!不過阿衡我先說好我是絕對不住學生公寓的我要回家吃住。

好吧好吧,回家,我給你做排骨。

她看着他,笑容寵溺。

她說——言希,但願,你不會吃膩。

他笑——阿衡,那是排骨呀排骨呀言希最愛最愛的排骨。

忽而,聽到這句話,有些心動。

最愛最愛。

從他的口中,多難得。

她似乎,一直想盡辦法,在自己所擁有的空間,對他,傾盡所有。

只是,這空間,不知,夠不夠成全他的自由。

她是,會做言希最愛最愛的排骨的阿衡。

不是,最愛最愛的阿衡。

報志願的最後一天,是他的生日。

他和她,填好的志願表,交疊在一起,放在了玻璃茶几上。

那是他們,經常在一起寫功課的地方,很好的角度,可以偷瞄幾眼電視。

她說——言希,等慶賀完你的生日,我們就去交志願表。

他點頭,乾脆的好。

那一日,幾乎所有的朋友都到了。

很大的蛋糕,鮮豔怒放着向日葵,被他們當成了玩具,幾乎全部,砸到了他的身上。

他笑得無辜而狡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着他們鬧。

“言希,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堪一擊。”

清淡如流水的嗓音,大家轉目,門外,站着一個少年,遠遠望去,像是一整塊的和闐白玉。

細筆寫意,流澤無暇。

“陸流。”陳倦怔了,站起來,放下手中甜膩的蛋糕,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好久不見。”那少年淡淡頷首,眸子看向衆人,是微斂的古井潭水。

無喜色,無怒色,無不端持,無不和容。

陸流,這就是陸流……

這是阿衡第一次見到陸流。

許久之後,才知道,這個人,是她生命中,除了言希之外,最大的浩劫。

他目光沒有斜視,走向言希,在室內的光線中,右手中指,指骨上有一處,閃着冷色的銀光。

那人瞄過言希的右手,白皙,空空如也,擡起他的下巴,居高臨下,淡淡問他,

“我給你的戒指呢?”

與對衆人和藹清淡態度完全不同的對峙敵意。

言希甩掉那少年的手,抹了一把臉上的奶油,卻只能看清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扔了。”

少年的目光瞬間傾城,墨色流藍。

他薄脣微抿,摘掉右手的戒指,那樣一個冰冷的東西,轉身,隨手遞給了阿衡。

“初次見面,溫衡。小小的見面禮。”

鐵灰色洇藍西裝的袖角,和闐玉色的手,高貴華澤的指環。

她微微擡頭,眼睛,卻忽然痛了起來。

好痛。

他們,喝了許多酒。

阿衡覺得很悶,走出去,透氣。迴廊卻站着兩個人。

粉色的,洇藍的。

瀰漫着霧色的聲音,穿不透。

“如果你沒事,跟我回美國。”

“給我一個理由。”

“林若梅交給你處置,怎麼樣?”

“她和我的恩怨,你無權插足。你和她的恩怨,我沒有興趣。”

“你入戲太深,演過了。”

“跟她無關。”

“言希,不要拿溫衡挑戰我的底線。沒有用。”

“我說了,跟她無關。”

“如果是因爲思爾,你身上,何時有了當好兄長的天賦。”

“我爺爺的囑咐,要照顧她到十八歲。”

“她的生日,是冬天,已經過了很久。”

“……我和阿衡自幼有婚約,按她希望的方式,愛她一輩子,讓她平安歡喜,是言家和我欠她的。”

“言希,你還會愛嗎?這笑話,不好笑。”

“不愛,至少,也不提前放手。“

他們在玩一個傳話的遊戲。

許多人,第一個人說出一句話,耳語,傳下去,到最後一個人,公佈答案。

如果和第一人說的不同,要找出究竟從哪一個人開始傳錯。這個人,要罰酒。

思爾和她坐在一起。

她附在她的左耳,輕輕劃過的嗓音,像繃緊的琴絃,帶着快意和戲弄——“告訴你一個秘密,溫衡。我姓言。”

阿衡微笑,湊在達夷的左耳,輕輕說了一句話。

達夷是最後一人,有些迷糊地公佈答案。

“不是你親口告訴我的,我不信。”

思莞訕訕——“怎麼差了這麼多。我說的,明明是,‘歡迎回來,陸流’。”

言希站在不遠處。

他靜靜看着她,臉色蒼白。

阿衡微笑——“是從我這裡傳錯的。”

她端起玻璃杯,喝下罰酒。

那樣緩緩慢慢,漾開溫柔。

山水明淨,笑意漫天。

陸流,走進言希的家,輕車熟路。

滷肉飯落在那少年的肩頭,激動地喊着——“滷肉滷肉。”

陸流,陸流。

陳倦的眼中,是悲傷;思莞的眼中,是……絕望。

她說——哥哥,你不要這個樣子。

她第一次,喊思莞哥哥,輕輕捂住了他的眼睛。

卻是,這樣的情景。

下午五點,是交志願表的最後時限。

她給陸流煮了一杯咖啡。

那香味,濃郁中,是微妙的苦和甜。

然後,帶了兩份志願表,向學校跑去。

一路,有許多弄堂,小路,一條永遠有許多行人的商業街,一個曠久待修的廣場。

這似乎,是她和言希一同,走過的三年,全部的回憶。

她擡眼時,廣場上幾乎鏽了的大鐘,快要走到盡頭。

跑到時,幾乎喘不過氣,失了重,推開辦公室的門,那麼響的聲音,把班主任林女士嚇了一大跳。

“阿衡,選好了嗎?Q大還是B大?”

“老師,還有空餘的志願表嗎?”

阿衡,阿衡,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爲何,不歸來。

從哪裡開始,終結在哪裡。

她去機場送言希。

言希的癔症,要到美國做徹底的檢查。

他揹着粉色的旅行包,一如當年帶着她離家出走的模樣。

只是,多了副石紅色的墨鏡。

他說——阿衡,你乖乖在家,等着我,知道嗎?

她摘去他的墨鏡,踮腳,親吻他的眼皮。

曾經有一個天使,這樣吻過她。

“言希,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她微笑,對着他,最後一次。

言希,沒有我在家等着你,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那一年,日曆,終於撕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