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師孃小店裡》這篇文章終究沒有修改好,原因是很清楚的。不過,縣文藝編輯來組稿時,鄭海東同學還是根據自己熟悉的生活,夥同郭飛寫了一篇叫《熱菜》的散文。文藝編輯的評價是:“這篇散文內容雖然不及《在師孃的小店裡》那篇厚實,但仍不乏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和情趣,尤其是刻劃了‘師孃’這位任勞任怨、關心學生生活的感人形象。”這次活動,編輯共帶走了五篇散文和一篇小小說稿(其中有三篇散文是其它班級的)。果真,待這些文章陸續在縣文藝刊物上發表出來時,孤峰中學校園內一時掀起了一陣勢頭強勁的作文熱,更是極大地激發了學生學習寫作的興趣。尤其像鄭海東、郭飛這些往日見了老師就自卑的學生,也有了勇氣,不時也像模像樣地抓着書本大膽地走進老師的辦公室或是直接到老師家裡,問這問那,要把不懂的知識弄個明白。
對陳少彪這樣的學生來說,良好學風的形成,無疑對他是種孤立和嘲弄,尤其是每次見到那些自己的文章被鉛印出來而歡欣鼓舞的同學的神態時,他自然就聯想到鄭海東那篇“出賣”他的作文,越想就越是惱火,就暗地裡埋下了侍機報復的思想準備。
事情發生在第二學期開學不久。
春遊,這是學校所有活動中,最受學生歡迎的一種形式,何況孤峰中學這年舂遊的內容更是新穎別緻!半年前在孤峰山頂建造的電視差轉檯開始啓用了。電視是什麼?別說身居深山裡的山民們沒見過,就連孤峰中學的老師、學生也只是從書上認識,從未謀面從未親眼見過;而這次,就在本公社的範圍內的孤峰山頂上播放,又正值春暖花開時節,這春遊不去那裡,還去哪裡?
去電視臺聯繫的人回來說:孤峰電視差轉檯播放室面積小,容納人少,學校要去,一次也只能去一個班級。在於老師的竭力爭取下,高二文科班成了首選。
春遊最令人擔心的是兩件事。一是紀律,二是安全,稍有不慎,就容易出亂子。班主任於頫爲慎重起見,超前兩天就對文科班的所有授課老師說了,爲組織好這次春遊,授課老師要一個不少地跟着班級走!臨出發前,又想到:班級近半數的女生,沒一個女老師帶着也不行,就把沈幽蘭邀着。沈幽蘭想,好歹是星期天,學生不上學,店裡的生意也清淡,再說,自己也很想去看看新奇,就滿口答應,帶着四歲的丹丹一道去了。
孤峰海拔四百多米,山的頂峰是一塊微微凹陷下去的平地,平地四周的峰巒呈一朵盛開的單瓣蓮花形狀,所以.山峰處又叫蓮花坳。蓮花坳面積不大,除差轉檯那兩排十二間青磚紅瓦的房屋外,還有一塊看起來不足一畝大小的空場地。據說,這是一塊活地,往日這裡有廟,山下每年正月凡是玩燈的,都得到這上面來朝拜香火,就在這塊不大的場地上,一條燈在上面舞動,看似已將場地佔得滿滿當當,但再添上十條八條燈,甚至是更多的燈在上面舞動,也還只是滿滿當當,不擁不擠,足夠耍得開玩得暢。場地南面有口水井,麻石的井口被早年成年累月汲水的綆繩摩擦成那一道道深深的痕跡圓溜溜光滑滑。據說,高麗王子金喬覺經三華,過五華,再到這孤峰,一眼就看中了這地方,就施展法術,連夜造了這口井,將江西一支支合抱粗的木頭經地下從井中抽上來,造起了那時的九十九間廟宇,準備就此修煉;只是後來感覺這裡地勢不夠硬郎,載不住他的佛法,就再次放棄這地方而上了九華!如今,那兩進差轉檯的平房就是建在當年的廟基上,爲了活躍這高山上職工的業餘文化生活,空場地上還豎起一副簡易的籃球架。
差轉檯四周的山峰,除了高高聳立接收電視信號的鐵塔外,清一色的石灰岩石,稍有泥土的地方都生長着茂盛的金竹、茶樹、野牡丹。陽春三月,正是牡丹花開、茶樹吐新、竹筍出土的季節,差轉檯把古老的傳說與現代的文明、把深山的幽靜與城市的喧譁恰到好處地揉合到了一起,怎能不讓人覺得這是一塊福地洞天世外桃園而讓人一睹爲快呢!
文科班的師生是上午十一點鐘翻山越嶺趕到的。班主任說:“爬了一上午的山,大家都累了,現在重要的任務不是參觀遊玩,而是填飽肚子。”就派人找差轉檯食堂聯繫,燒了開水,泡了乾糧,各自找到幽靜處填肚子去了。
於頫趁大家吃飯的空閒,帶了班長明光華找差轉檯臺長落實接下來的活動安排。臺長很年輕,不過三十歲上下,留着短髮平頭,長得充充實實,聽說於老師就是孤峰山下的人,二人談話就隨和起來,問於老師他們是否歡喜打籃球,說他們臺裡六七個小夥子要不是每天從電視上看到一些外面的消息,整天蹲在這高山上,就和出家的和尚沒有兩樣。不等於頫考慮,班長明光華就接了話,說:“臺長,我們班別的不行,打籃球特狠,全校統吃!”
話既出口,臺長又是真切地盼望,於頫本身也是個籃球痞子,就同意了,說:“臺長,是不是這樣:你們先領我們參觀介紹一下,再看一下電視節目,中途抽一部分師生和你們來一次友誼賽?”
臺長高興,連忙說:“好,這樣安排,我們的活動內容就更加豐富了。”當即就回臺裡去組織。
事情的發生就是從打籃球開始的。
對一個籃球愛好者來說,電視雖然神奇,電視節目儘管精彩,但那都是身外之物,唯有籃球比賽,纔是自我展示的最好手段,誰個青年人不想在這樣的場面露上一手!當電視上一段“祖國風光”尚未看完,打籃球的和愛好看球賽的老師和學生就離開了轉播室,去了球場。於頫一看,轉播室裡除了女生和一些平時不愛籃球活動的幾個男生外,大多都出去了,就連老師也只剩下林淵老師一人!爲安全起見,他把在室內看電視的這班學生交給了林淵老師。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林老師大腦受過刺激,不時犯些糊塗,就不完全放心,又走到沈幽蘭面前,說:“我打球去,這裡面的學生你多關照一下,別讓他們亂跑,注意安全和紀律。我已同林老師說了,有事,你們商量。”
沈幽蘭答應着,就又把呂貞子幾個女生喊到自己身邊坐下。“祖國風光”放過之後,放一部叫《小店春早》戲劇片。或許是“同行”的原因,沈幽蘭對這個戲裡人物、情節特別感興趣。呂貞子也說:“師孃,這個小戲恐怕就是寫你的呢!”沈幽蘭說:“我能有她那好思想嗎?”眼睛就緊盯在電視屏幕上。呂貞子又說:“師孃,你的事蹟雖然不像春燕那樣典型、先進,但你爲人善良、真誠,這是我們學生一致公認的!師孃,不知爲什麼,學生見了您,總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一個叫梁山芹的女生也說。沈幽蘭笑了,說:“是嗎?我真有這麼偉大?”
正說着,穿着短衣短褲、滿身是汗的於老師慌慌張張地進來,把沈幽蘭喊到一邊,告訴她,陳少彪偷了竹筍,被孤坑隊給扣留了!
封山期間拔竹筍是違法的。沈幽蘭知道這事的嚴重性,也明白丈夫找她的用意:孤坑隊是她的孃家,她去比其他任何老師去都更合適。再說,於頫是個球痞子,這時更是捨不得離開火熱的球場!她知道事情的緊急,也沒多考慮,把丹丹交給了林淵老師,就帶了呂貞子、梁山芹和送信來的鄭海東、郭飛幾個下山救陳少彪去了。
陳少彪這次正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的這個下場,本來是想安排給鄭海東去承受的,沒想到陰差陽錯,事情起了變化,竟落到他自己頭上!
事情是這樣。
那天沈師孃對他們講了“隱形枝”的故事,他當場就意識到師孃已發覺他們在店堂裡所做的事情,尤其是那次班主任要他們共同修改那篇作文,他就已完全肯定那告密的就是鄭海東。儘管班主任和沈師孃事後並沒有爲小店的事追究和批評,但他總覺得鄭海東不夠義氕,出賣了同學,出賣了他,就一直將怨氣埋藏在心底,準備伺機報復。前天聽說班級要組織上孤峰頂參觀電視差轉檯,他心中一喜,就覺得機會到了。這天上了孤峰頂,參觀隊伍組織嚴密,正愁沒法施展計劃,那兒來了場籃球賽,儘管班主任強調看球的學生要遵守紀律,只准在球場邊看球,不準走遠,但他知道班主任是個球痞,打起球來能忘掉一切,就瞅這空子,邀了鄭海東、郭飛、桂小寶三人,去山中一個叫七裡尖的地方,說那裡有個山洞,“皖南事變”一批新四軍突圍時,曾將好多短槍藏在那山洞裡,現在如此好機會,何不去那裡找出幾支出來玩玩!鄭海東幾個雖一時不敢違背班主任的囑咐,但終究是受不住陳少彪的糾纏,何況還能找到手槍,就一道溜去了七裡尖。
七裡尖哪有什麼藏槍的山洞?全是一片老竹林。農曆三月,正是老竹出筍的季節。偏偏這年竹筍又是“當年”,滿山的竹筍出得格外健壯、稠密,隨意挪動腳步,不是腳底有個小小尖物在戳動,就是腳邊碰斷竹筍叭叭的脆響;再看那近處遠處的竹筍,剛出土一挓長短、拇指頭粗細,毛絨絨,油光水亮,一色的花殼褐色。山裡人都知道,這“一手扳”的竹筍既嫩又鮮,誰不想吃上這“上市鮮”的菜!
陳少彪看着這滿地的竹筍,就下着命令:“扳!”
鄭海東他們相互張望一下,誰也沒敢動手。
“怕什麼?扳了筍子,我們就回家,班主任明天問起來,大不了是吃幾句批評。”陳少彪慫恿着。
“不是怕班主任批評,扳竹筍是違法的,要是逮住了,那怎麼辦?”郭飛說。
“虧你們也是山裡長大的!連偷竹筍的辦法都沒有!”陳少彪說着,就講出了扳了竹筍後如何避開看筍人的眼睛逃出竹山的辦法。
鄭海東、郭飛雖有些不大願意,但到了這時,也顯得身不由己。時間不大,就扳了一大一小兩捆竹筍,足足有三十多斤。陳少彪讓桂小寶背上大捆,將小捆遞給鄭海東,對他說:“你當先鋒,打頭陣,在前面走。”
鄭海東知道這種“先鋒”的危險性,就說:“我不敢上前。”
陳少彪想了一下,又把郭飛撥給他,說:“半路上要是發現看山的,你倆就將竹筍扔掉,給我們發個暗號,我和桂小寶聽到暗號,就帶上這大捆竹筍從另一方向溜掉。保險今晚回家都有鮮筍吃!”
郭飛就說:“那你倆跑掉,我和海東怎麼辦呀?”
陳少彪就瞪他一眼,說:“真笨!你倆早把那竹筍扔了,看山人能把你倆怎樣?真要是問起來,就說是學校組織活動跑這邊來玩玩。保險沒事!不要嚇死了。”拍一拍他倆的肩膀,催着上路。
陳少彪知道,封山時節,看山特別嚴密,看山人就如獵鷹一般伺候在山的暗處,只待那些從山上偷了竹木或是竹筍的人出山時,他們手提獵槍,如從天降,站在偷筍人面前,輕則用繩捆綁,重則一頓毒打,然後帶回山下,聽候隊長處置。他這天讓鄭海東領前,就是想讓看山人捉住,以報那個泄密之仇。
誰知,鄭海東、郭飛二人本來就覺得不該偷扳竹筍,聽說要他倆帶一小捆竹筍上前領路,更是有幾分懷疑,現在離開了陳少彪,二人一商議,就早早將那捆竹筍扔掉,大搖大擺出了山。
其實,一直隱藏在山道暗處的看山人早就對進山的四個學生看得一清二楚。現在只見兩個學生空手出來,憑他們多年看山的經驗,就知道真正偷筍的人還在後面,以防途中有變,看山人有意放過領前的二人,又順着鄭海東、郭飛出來的方向追了下去……
陳少彪一直沒聽到前面有出事的聲音,心中犯疑,正想讓桂小寶扔掉竹筍,到前面去看個究竟,迎面正好撞上手抓獵槍的看山人!
沈幽蘭聽了鄭海東、郭飛二人對陳少彪被捉的大致經過,就說:“先把人保出來要緊!”她清楚,封山時節進山偷筍,重者送到縣公安機關拘留,輕者除經濟重罰外,還要全公社廣播上點名批評教育。“要是這樣,對陳少彪不是雪上加霜,不是把他推向了更險的深淵?”想着,沈幽蘭更是緊張,就帶着四個學生鑽着山中磕磕絆絆小徑踉踉蹌蹌向孤坑隊部跑去。
這時,陳少彪和桂小寶正被捆着站在孤坑隊屋稻場上,羣衆都生氣地瞪大着雙眼盯着他倆叫着罵着。桂小寶開始嚇得索索發抖,見陳少彪昂着頭橫着眼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自己也跟着昂起了頭。
隊長沈三吉就大聲問道:“你們是哪裡的?”
陳少彪站着不動。桂小寶向陳少彪面前靠了靠,也昂頭不說。
沈三吉用手拉了一下陳少彪:“說!哪個地方的?”
陳少彪一扭頭,回答道:“你管老子呢?”
沈三吉惱火地衝陳少彪臉上就是一巴掌,罵道:“媽的,還嘴硬?”
劉可太和一班羣衆就嚷:“還要打!還要打!誰叫他死嘴殼子硬?”
就這在時,沈幽蘭帶着四個學生趕到。沈三吉和鄉親們見幽蘭回來,先是一陣歡喜,紛紛上前打着招呼;後聽說幽蘭是來保兩個偷筍學生的,就老大的不高興。
沈三吉說:“唉呀,妹子,這怎麼會是你們學校的學生來偷筍子呢?真不懂,妹夫平時是怎麼教育這些學生的!”顯出一臉的爲難相。
沈幽蘭已見到陳少彪嘴角有有污血在流淌,心裡一陣酸楚,就衝着沈三吉發火道:“三哥,不就拔了你們幾根筍子嗎?怎麼就隨便打人呢!”
沈三吉就勉強笑着說:“妹子,你知道他的嘴殼子有多硬呀,還罵人呢!我不打他打鬼呀?”
沈幽蘭說:“再怎麼說,他總是個學生,是個孩子,你們是大人,大人怎麼能欺負學生呢!”就伸手在衣袋裡掏手帕,但衣袋裡沒有。
呂貞子急忙將自己的手帕掏出來,上前要爲陳少彪擦嘴上血跡。陳少彪猛地扭過頭,不讓擦;呂貞子再把手帕塞到陳少彪手裡,讓他自己擦。
梁山芹也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給桂小寶。
“你說怎麼處理吧。我來就是爲這事的!”沈幽蘭這次在三哥面前顯得異常強硬。
沈三吉想了想,只得忍住氣,露出笑臉,說:“嘻嘻,我這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妹子來了,我有什麼辦法呢?罰款、向公社回報的事就不提了,但老規矩還是不能破的,不僅是我妹子,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是一樣!”
沈幽蘭明白,就從衣袋裡掏出五張十元紙幣,對鄭海東和郭飛說:“你倆跑一趟,到小店買一千鞭炮,一條香菸。”
鄭海東和郭飛答應,接過錢就飛跑着走了。
沈幽蘭還在後面叮囑道:“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陳少彪和桂小寶終於被保救出來。正準備上路,陳少彪和桂小寶就躲在一旁磨蹭一陣,湊齊了鞭炮香菸錢後,交給沈幽蘭,說:“師孃,這是今天的錢。”不等沈幽蘭明白過來,陳少彪又納納說:“還有那、那個錢,今天沒、沒帶,只待以後……”
沈幽蘭已知道陳少彪話中意思,十分感動,就說:“錢是小事,只要知道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就行了。我早對海東說過,那個錢不要你們出了,算是留着做個永久的紀念。”說着,又把陳少彪遞過的錢退了回去。
陳少彪一邊推讓,一邊喉管裡就哽哽的,說:“師孃,欠你的那筆錢,我日後會十倍百倍償還您的,一定會償還的!”
好久沒有回孃家了,很是想念,沈幽蘭就帶着六個學生去自己的老屋和父母婆婆墳上看了一圈。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海拔四百米孤峰頂上電視差轉檯的鐵架正映着金黃的陽光熠熠閃着光輝。仰頭望去,彷彿那是在虛無縹緲的天堂之中!
沈幽蘭看一眼那高高的山巔,就對學生說:“那山頂太高,我們就不上了,從大路回學校吧。”
學生同意,一起上了孤峰嶺的山道。
上到嶺頭,呂貞子突然驚叫起來,說:“師孃,你看,那花多好看!”
學生都叫:“好看!是一樹桃花!”
沈幽蘭不用看,就知道學生們驚羨的是石椅巖旁那棵沒有誰還能比她更熟悉的山桃花了!
那滿樹鬧洋洋、粉嘟嘟的山桃花,就又鉤起了她一段無比美好的青春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