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半年前那個炎熱的夏季,沈幽蘭隻身揹着幾件換洗衣服回到孤坑於家坳那三間小瓦屋時,娘婆二家的鄉親們都以爲她是抽空回老家看看,就一起趕來,問長問短,有的就帶來十個二十個雞蛋,有的就邀她去家裡吃飯……她都一一謝絕,說:“真不是回來作客的,我這次回來住着就不走了!”鄉親們不相信,都說:“這怎麼可能呢?在街上開店開得好好的,莫不是怕錢多了會咬手?”有的就說:“這話也對,幽蘭早就是出名的‘萬元戶’了,這是孤峰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的事?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你們以爲錢多了是好事嗎?錢多了最容易得罪人哩!幽蘭現在多好,大錢已掙了,又沒在哪裡得罪過人,這突然就把店停了,把錢窖起來——不,現在作興存銀行了,坐在家裡吃利息,那不是比神仙還快活?我們的蘭子聰明嘍,考慮的比我們周到呢!”
沈幽蘭苦笑笑,說:“真的不是。我是身體不好,遍身疼痛,開店的事做不了,你們看,我這胳膊都瘦得快像根燈草了!”說着,就捋起左手腕讓鄉親們看。她把這次回來的原因歸結於自己的身體不好,從不願說出她在中學的精神壓力太大。
八嬸第一個相信了。首先走過來,抓住那細細的手腕,看了看沈幽蘭那隻瘦得像雞爪子樣的手,又瞅了瞅沈幽蘭的臉,就驚叫起來,說:“哎呀,我的蘭子硬是瘦變了形!瞧,多嫩蓬的個人啦,離開我們孤坑才幾年,這雪白粉嫩的臉皮都打皺了,哎喲,還有這、這早先都能掐出水來的臉兜子上的腮幫骨也出來了!”八嬸說着,用手在沈幽蘭的臉龐上撫着摸着,心痛極了,“這是怎麼啦,別的姑娘住到街上是越過越嫩蓬,我的蘭子住到街上怎麼成了鐵罐子養烏龜——越養越縮啦?唉,唉,我早就說過,你月子窩裡不好好休息,日後是要吃苦的!蘭子,這話給我說對了吧?”聽說蘭子身子也沒別的病,就是頭暈和關節痛,就又說:“頭暈好治,只要每年三月三偷偷在韭菜地裡埋些黑雞蛋,吃了就會好的。關節痛那是月子窩裡帶下的,沒有法子治,只能少見生冷,多休養。”抻抻蘭子的衣襟,拍拍那衣襟上的幾條不明顯的褶縐,再看看蘭子的臉,又嘆着氣說:“哎,哎,只可憐你婆婆和媽都過世了,要是在世的話,見你這樣子,準是心疼極了!哎,哎,真是個命苦的人嘍!”
“這次回鄉下是決不再幹重活了。”在決定回孤坑之前,沈幽蘭就這樣打算着。因爲她知道,身體已到這地步了,再要爭強好勝,就不僅是自己吃苦受罪,更重要的是還會分散丈夫在學校的精力,讓他一心掛兩地——如果那祥,還不如不回鄉下。這次回鄉下的目的,就是要避開鎮上那些喧囂和煩惱,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安靜安靜,好好養息,經過一段時間,看看身體、精力能不能恢復。“想恢復到當姑娘時的樣子是不可能的了!”沈幽蘭想着,又獨自嘆了口氣。
沈幽蘭剛回來的時候,那長得齊人高的薅蓼正密密匝匝黑古隆冬地封堵住老房的前前後後,要是往日,她即使幾個夜晚不睡覺,也會將那些薅蓼砍去的。但現在已沒有那麼大的力氣了,時間稍微幹長一點,身上就冒虛汗,心裡就一陣陣發顫!這次回來是想好好休養的,她當然不敢蠻幹;但看着眼前這些封了門的事不做,心裡又是憋得慌,於是只得每天附帶砍着。“砍一點就會少一點的。”她想着,首先就砍出了通往大嫂家的那條路,再就沿着老屋的四周砍出一條空曠帶,免得將老屋圍堵得陰暗可怖;剩餘那一片片黑鴉鴉的薅蓼,只能留着慢慢處理了。老慄樹也少了往日的輝煌。原本溜光乾淨的樹下,已不見了侄輩們讀書的身影,代之的是竹根盤纏,荊棘叢生;如傘如蓋的老慄樹已成了黃蜂恣肆的天地,它們叮住樹幹撅着屁股堅挺着蜂針,像鑽探機般發着“嗡嗡”的嗚叫,一會工夫就“鑽探”得樹幹上木屑紛飛……“這樣鑽長了會傷害老慄樹的。”沈幽蘭想着,就去三哥那裡拿來噴霧器和“一六五九”,早上晚上給老慄樹噴灑着。
冬天的大山裡是清靜的。早晨,太陽遲遲爬不上孤峰山頂,孤坑更是清冽冽地冷。這些年已不是幹大集體那時節,清早就有人叫喊着上工,就有撿狗糞的老人小孩早早在山畈地邊走動……現在的此時,老人小孩還都美美地縮在溫暖的被窩裡享受着冬日的清閒。女人是要起來的,起來就在竈臺上下忙碌,忙碌得鍋碗瓢勺的響聲就在村子上空飄散,忙碌得炊煙就從那房頂的煙囪口嫋嫋升騰,升騰成一抹乳色的輕紗在孤峰的山腰間扭纏掩映……
這些年,大山裡的年青人都出外打工掙錢去了,家裡就剩下老人女人和小孩。太陽爬上孤峰山頂的時候,孤坑有了陽光,老人不急不忙,拖着小竹椅,三五一夥,窩在向陽處曬太陽,聊着村裡陳穀子爛米的事;女人們這時已洗過碗筷,將不能上學的孩子丟給家裡的老人,自己打扮得頭光腳光、輕輕鬆鬆到早巳約好的人家抹紙牌去了……
沈幽蘭既不睡懶覺,也不抹紙牌,每天都早早起來,照例是將三間瓦房裡收撿揩抹打掃一番,再就是到竈下點着火,熬些米粥,吃過喝過,趁身上的暖和勁,拿出已是鏽跡斑斑的鐮刀走到門外,一刀一刀地砍着薅蓼。
春天到了,她想起該是種菜的季節了。大嫂說:“你那年走的時候,丟下的菜地就一直沒人種過,怕是那裡面已能攆出老虎來了!你去看看,說不定還有點韭菜呢。”沈幽蘭就真的去菜地看了,果真就見荒蕪得不成樣兒,一色地長起了狗尾草白茅草巴根草三棱草!她拂開雜草仔細看了看,就見裡面盡是野兔拉的屎和狗獾扒的小土坑。那畦韭菜還在,但早已被雜草欺住了,當年一蔸蔸又寬又嫩的韭菜已變成了一根根又短又瘦的黃絲線!“只要把草拔掉,多割幾次,上些肥料,這韭菜還是會長起來的。”沈幽蘭想着,就彎腰拔那畦上的雜草,拔着拔着,就又想起八嬸說的韭菜地埋黑雞蛋能治頭暈的事,就準備等三月三那天到村裡買些黑雞蛋,偷偷埋到這韭菜地裡。
五月,小麥李快上市了。這年的花果當年。小麥李結得一串一串的,壓得枝條都垂掛下來。爲了不讓枝條被壓斷,她找來木樁,給壓彎的樹枝支撐着。隨着地裡小麥收割的到來,小麥李也一天比一天黃亮起來,如果遇上好太陽,要不了兩天時間,黃亮的李子就透出了淡淡的胭脂紅,再由胭脂紅變成了鮮紅,而且更加光澤透亮,就彷彿使人看到那又香又甜、甜中帶酸的果汁就在那彈子大小的果體內流動的情景,口中自然就止不住地流溢出一陣酸溜溜的涎水!搬到街上去的這些年,這些李樹全交給了大哥看管,現在沈幽蘭在家休養,有的是時間,她可以坐在家門口,也可以在墜滿果子的樹下走動,趕着那一陣陣飛來的黃雀和白頭翁,單等外地人來販李子了……
七月,早稻成熟了,到江浙一帶打工的青年人陸續返鄉忙“雙搶”了。他們不僅是將大城市男孩穿牛仔褲、梳大包頭,女孩披長髮、走貓步的一些式樣帶回到大山裡,也不僅是將大把大把折成“U”形的鈔票從衣袋裡掏出來交給自己的父母,更重要的是將大山外的信息帶了回來。
兒子說:“爸,來年就別再種雙季稻了,種一季,留個吃飯糧就夠了,也免得我們在外中途又要往家跑。”
老子說:“叨!糧食是寶中寶,能種兩季的,爲什麼不種?”
兒子說:“人家城市人都吃水果、奶酪了,一年只吃幾十斤大米,種那麼多糧食幹嗎?”
另一家的兒子對父親說:“爸,把家裡的田轉給別人去種吧。免得我在外掙錢是一心掛兩頭的。”
老子一臉不高興,說:“媽的,過去人省吃省喝,不就是爲了買田置地,這好好的土地怎麼能轉給人家去做呢?”
兒子說:“土地有什麼大不了的?江浙那邊成片成片的土地都蓋上了房子,變成了工廠,由農業化向工業化轉變了!”
做父親的就一臉的迷茫。
沈幽蘭聽了也迷茫。但在這些迷茫中,她已隱隱約約感覺到一種東西在鉅變!什麼東西在鉅變呢?她終於想起來了:是社會在鉅變!“社會都在變了,那教育呢?”她又想到了丈夫所在的那個中學,想到丈夫未來的處境。“農田都可以蓋成工廠了,那學校會不會也變成工廠呢?”當她意識到這種想法很荒唐時,就又想:“任何時代,學校是不會不存在的,問題是學校如何存在法!是發展呢,還是停留在原樣上?要是發展,又朝哪裡發展呢?丈夫教書還是像現在這樣嗎?”想着想着,沈幽蘭自己也私下發笑了:“這是該我想的事情嗎?這是我能想得通的事情嗎?”
不料真讓她給說着了。不到兩月的時間,就從孤峰鋪上傳來消息,說鎮上分管教育的人已換了,換成了有文化的何敬民來分管;還說中學的校長也要換,劉校長就要歇下來,由她的丈夫於頫去接替!老校長要歇下來,這是遲早的事,因爲他畢竟是快七十的人了;說於頫要接替一校之長,沈幽蘭是不敢相信的。
事實還是讓她不得不相信。教師節那天,丈夫也親口對她說到這事,並告訴她,推薦的報告早已遞到鎮黨委那裡了。丈夫最後問了一句:“你說我這校長能當嗎?”沈幽蘭記得,她當時是一句話也沒說,只覺得渾身一陣顫慄!當丈夫一再挽留她在學校住下來,她卻執意要第二天回去,說是隻要一見到那店堂,甚至哪怕是遠遠聞到從那店堂裡飄出的油鹽醬醋的氣味,她就立刻想到過去開店時所遇到罰款、被竊、進店吵鬧、查封店門;就想到供銷社洪麻子、稅務局局長、信用社石主任、何敬民何副鎮長……那一雙雙猙獰可怵的眼睛!“我究竟是個什麼人?竟該看他們的眼色,被他們利用,受他們恐嚇?”想着那一雙雙可怕的眼睛,想着那麼多煩心事,她立馬就膽寒,就心顫,就頭暈,擔心再在這街上住下去就會神經錯亂!
“還是回鄉吧,鄉下安靜。等養好了身體,我會回來的。”教師節的那個晚上,她對丈夫說。
丈夫見她這半年在鄉下確實過好了,臉上已有了血色,瓜殼臉也開始豐潤起來,就只得同意她繼續回到鄉下。
教師節的第二天,沈幽蘭剛回到老屋,大嫂就趕來說:“三嬸,昨天你前腳出門,後腳就有人來找伊。”大嫂門牙沒了,把“你”說走了音。
“誰呀?他說了些什麼?”沈幽蘭臉上還帶着趕路留下的紅潤,問着,就去廚房找來抹布揩抹着桌上細細的灰塵。
“是個雨(女)的,她說她找你有戲(事)。”
“多大年紀了,她沒說找我有什麼事?”沈幽蘭揩完桌子,又去揩那長凳。
大嫂又癟着嘴說:“人過得很清希(絲),梳個巴巴頭,怕有六十多睡(歲)了。哦,她說她戲(是)陶坑的。”
“陶坑?”
“戲(是)的,她說她過仰(兩)天還來找伊(你)。”
“陶坑是誰呢?”大嫂走後,沈幽蘭還在苦苦地思索。想着十多年前,她在陶坑兩個同學的事,想着芙蓉死去的事,想着想着,就想起一個人。“莫不是她?她這時找我有什麼事呢?”
九月,秋高氣爽,大山裡更是多了些涼意和亮麗。要是遇上麗日藍天,孤峰頂上那高聳雲端的電視差轉檯的鐵塔銀光閃閃,不僅給孤峰山增添了亮色和清新,更是帶來了時代的新鮮氣息。山上的竹木已經漫延開來,南風悠悠,竹海泛動着綠色的光澤;單季稻已開始倉裡,雙季稻已開始發孽,雖然還沒有到收割時節,但孤坑的莊稼人已感受到了豐收的喜悅,正在精心做着收割成果的準備……
在這樣的天氣裡,沈幽蘭心情特別好,她要利用這大好的天氣,好好調養身體。當然,她的調養,不是靠吃補品,不是靠別人的服侍,就是靠這大山裡的新鮮空氣,靠自己的輕微勞動!她每天早早起牀,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地。菜地裡種了兩畦白菜蘿蔔,那些秧苗兒都是剛出兩片芽芽,秋天的黃螢利害,專愛吃剛出土的嫩菜芽芽,早上露水重,正沾粘着黃螢的翅膀,她要趕在黃螢不能起飛的時間去捉它們。捉過了黃螢,再給那蘿蔔白菜的嫩葉均勻地撒些柴灰,防止黃螢再來遭踏。吃過早飯,見二哥二嫂正在門前揮着鋤頭刨着土稻場,做着收割晚稻的準備。她也扛着鋤頭趕過去。二哥說:“你的身子不好,就歇着吧。這點小事,我和你二嫂一會兒就刨好了,”二嫂也說:“聽說你這段時間頭不暈了,是嗎?看來人是要多休養的。你這次就住在家裡好好休息,再不要幹什麼重活了。”沈幽蘭嘴上應着,兩手就掄着鋤頭,一下一下不深不淺地和二哥二嫂翻刨着稻場,從揮舞鋤頭的動作上看,似乎她又變成了往日那個身強力壯的沈幽蘭……
沈幽蘭想起一件事,就同二嫂挖到一處,說:“二嫂,你那機子還忙嗎?”
二嫂柳英知她說的是縫紉機,就笑着說:“空着哩。還用它幹嗎?我們鄉下大小人現在都是買衣穿了,誰還想在家做衣呀?三嬸,都說你現在有錢了,還這麼省?”
幽蘭說:“不是省,是想學點手藝!”
柳英說:“這手藝有什麼好學的?”
幽蘭不答,只說:“二嫂,借給我學幾天行嗎?”
兩隻鋤頭就近靠着一上一下地翻土。
在鄉下靜養的日子也是多思的日子。一天,沈幽蘭竟然想起幾年前邵書記對她說的“要有一套很好自我保護的意識和本領”的話。那時,她只覺得那是句難以理解的禪語!現在想起,尤其是結合她這些年從鄉下到街道、從街道到鄉下所經歷的曲曲折折風風雨雨,她幡然省悟了,明白了老師那句禪語般的叮囑不僅是對她的殷殷關切,更是在爲她的人生指點迷津!她就想到了那句“學個狗爪扒,過得揚子江”的俗語!她要學門手藝,靠自己的手藝去吃飯,再也不能吃那求爹爹拜奶奶的嗟來之食了!她想到了二嫂家那臺縫紉機,想到目前江漸以及本鎮的服裝行業發展得正是火紅,她要養好身體,學會縫紉,以備日後到服裝行業去一展身手,去創業,去發財,去贏得他人的尊重!
二嫂明白了幽蘭的意思,自然支持,不待稻場整完,就主動讓丈夫將那臺鳳凰牌縫紉機搬進了幽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