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破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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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開言的思緒墮入黑暗的深淵裡,冰冷的感覺包裹住了四肢,她努力攀爬,順着淵水下面的一絲明光潛去。{}耳邊似乎有人在着急地呼喚:“謝開言謝開言”到底是誰?總是喚着她的全名,一次次地掉以輕心,用最冷淡的聲響壓制了迷霧般的感情?
“叔叔。”她咕噥一聲,想推開那人覆蓋在額上的手,可是她太冷了,只能暫且閉上眼睛睡過去。
謝開言最後的記憶,是由謝飛牽起。
越州烏衣臺是個美麗的地方,縱橫千級青玉石階,林羅萬株秀頎嘉木,像是攏着一層高聳的紗帳。烏衣河靜靜從山臺下彎曲而過,明淨似帶,兩岸浮動着南翎孩兒的笑聲。
四歲的謝開言邁着踉蹌的小腿,用陶罐打好水,站在岸旁看了一會其他孩子的沙灘馬仗,吮着指頭朝回走。媽媽臥病在牀,等着她取回最甜美的河水煎藥,也使她得到了幼時的玩樂時機。
一個綢緞衣衫髮飾明珠的男孩衝過去,撞在謝開言身上,啪嗒一聲,打碎了陶罐,濺起滿石階的水跡。其他孩子鬨笑,揚起樹枝指指點點:“東哥兒又在欺負黃毛丫頭了,不怕沾了病穢氣?”
東瞻是南翎大皇子乳名,近侍的官宦子弟才能這樣稱呼。謝開言聽媽媽講過宮裡的典故,怔怔看了一眼比她高一頭的小孩,轉頭朝着家裡走去。過了一刻,她新換了一個陶罐,通身烏黑,拿在手裡還有些褪色。她費力地打過水,抱着陶罐朝石階上走。
大皇子再衝過去時,謝開言慌忙鬆開手,罐子砰咚一聲砸在他腳上。
大皇子齜牙抱腳跳開,嚷道:“臭丫頭,竟敢換了鐵罐子來打水”等到其他陪侍小孩涌過去要報仇時,他又攔住他們,趕緊說道:“別動手,別動手這個呆丫頭留給我”
謝開言手裡沾了墨,不再吮着指頭,只怔忡站着。大皇子轉過身,將她的奶白小臉掐了又掐,壞笑着說:“快點長大,嫁給哥哥,嗯?”不顧其他孩子的鬨笑,吵吵嚷嚷地勾肩搭揹走遠。
謝飛站在林子裡,靜靜看了很久底下的玩鬧。
謝開言每日來取水,且風雨無阻,一個四歲的孩子,身上帶了一種不自知的韌性。看她的臂力,似乎又比往常小孩強一些。
謝飛跟在謝開言身後,造訪民巷中的那戶竹籬小木屋,看到了謝開言的媽媽。
謝母姿容美麗,雖然抱病在身,眉目間寫盡了委婉的書卷氣。舉手重掠髮絲,下牀斂衽施禮,端的也是大家閨秀之風。
謝飛闡明來意,訊問謝開言能否受過經書及武力教誨。[]
謝母抿嘴輕笑:“我來時帶了三箱書籍做陪嫁,閒暇就教她看書識字兒。院裡有些細木柴,也是她拿着小斧子劈出來的。”
謝飛喚謝開言到跟前,捏了捏她的骨骼。他習得一手摸骨術,當即發現這個女娃是塊絕佳的料子。深談下去,他還得知謝母來歷不凡,是華朝前禮部尚書之女,因留戀謝開言之父,才屈身下嫁南翎民巷中,成了一名書生的妻子。
謝父性秉直,涉獵廣,三年前爲探查牲畜疫病源頭,不幸染疾逝世。他與女兒都是正統出身,屬謝族之後。
謝飛沉吟一番,說出預立族長之意。
謝母訝然:“據我所知,謝族立首領必須徵得五堂長老贊同。”
彼時年方二十的謝飛身上帶着同齡少有的沉穩之氣。他淡淡說道:“因此,娃娃還需經過其他四堂的考驗。”
謝母拉着幹練的女兒,思前想後,毅然道:“既然這孩子有根骨,又得叔叔看重,那我便將她送入謝族。只是有一點,她自小失怙,如今又離了母親,一定會有些孤弱。望叔叔多加憐惜。”
一席交談後,謝母替謝開言換好衣衫,梳好髮辮,摸着她的頭說道:“當前媽媽不在你身邊,要剛強一些,記住了嗎?”
幼小的謝開言並不知道這種“剛強”要多強韌,待她去了烏衣臺之後,每逢嚴苛教習完畢,她撲下山來摸到木屋前,卻發現媽媽曾經不見了。
謝飛叔叔擦去她的眼淚,嚴峻說道:“你往年七歲,我給你最後一次哭泣的時機。從明天起,你要記住你是五萬弟子之首,站在人前,只准流血,不準流淚。”
媽媽遠離南翎,讓她斷絕了最後一絲念想。就像鳥兒得到暖和的巢穴,必須在風裡輾轉翱翔。
謝開言每日讀書、學禮、騎馬、習箭,承受名儒教誨的丹青音律知識。她能背下詩書禮經,辨析繁複難測的地理星象,熟習馬仗陣法,說出每一支翎羽的特徵,卻沒法梳理好本人的髮辮,穿劃一一套衣裝。謝飛叔叔對此不以爲意,安置婢女替她打點生活所需。
謝開言深受嚴苛與恩寵兩重教誨,彷彿小白楊一樣漸漸長大,惹起族內其他子弟的忌妒心。七歲時的一個傍晚,霞光滿天,池塘裡鳧着幾隻小鴨子。她看了獵奇不過,伸手去摸,卻不提防後頸被人拿在手裡,壓着她的頭灌入浮萍綠水中。
謝開言掙扎着爬起,那名少年緊緊抱住她的腰,拖着她滑入更深的泥潭。
謝飛站在高樓之上看到了動靜,並不發令拯救。
沉浮在水中的謝開言突然知道了,要想活下去,必須靠本人。她反抱住那名少年,湊過嘴,咬上他的脣,不斷吸氣。最終他支撐不過,划動四肢,帶着身上彷彿掛枝普通的謝開言浮上岸。
一道人影衝過去,咚地一腳,將少年踢入池塘中。
**的謝開言趴在石面低頭一看,原來是錦衣玉帶的大皇子。
大皇子拿着馬鞭,指着池塘罵道:“小子敢親我家妹妹!活得不耐煩了麼!”
謝開言吐出一口水。
大皇子蹲□,拍拍她的臉笑道:“還沒長大啊?這可不好,父皇曾經替我張羅選妃子了。”轉身看到另一名脣紅齒白的小姑娘,他又笑着走過去,說道:“妹妹是哪家的姑娘?快點長大,嫁給哥哥,嗯?”
謝開言抽搐一下,又吐出一口水。
自此之後,她便泯滅了一切對男孩的獵奇心,卻落得一個怕洗澡的壞缺點。
謝飛叔叔送來了阿照做伴讀。
阿照走進她的生命,尾隨在後,彷彿追逐天邊的明光。整個世族,只能她有如此殊榮,不解箭、不下馬,由着衆人蜂擁着她,任她帶走黑暗飛馳。
春季,金靈河水輕緩,流淌過暖和的沙灘。謝開言策馬奔馳,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青衫少年面水而立,依依呀呀地唱着一首曲子。戲曲委婉動聽,如百靈清啼。他的春衫鑲着綢綠絲線,捲起風,拍打着肥胖的身子。
謝開言從未聽過這種曼聲而吟的聲調,練完馬仗回來,他還站在石橋上,頂風飛舞長袖,墨黑的發滾蕩成一朵花。
謝開言騎着白馬走近,馬頸下脖鈴洪亮作響,一步一搖,悠悠應和着曲調。“怎奈他磐雨重重澆,打得花瓣兒四散逃。”
“勞駕讓讓。”謝開言清亮地說。
少年轉過臉,似是看不慣她踞坐馬上明眸飛揚的樣子,冷冷哼了聲,持續唱着曲子。
謝開言笑道:“小哥擋我的道兒,會被馬蹄踩斷腿哩。”
少年突然張嘴一嘯,高山裡頓起猛虎出澗之聲,驚得白馬嘶鳴,揚蹄狂躁起來。謝開言溫聲輕撫,少年連綿發出虎嘯,蓋住了她的呢喃。
白馬震蹄,衝過橋欄,徑直跳入金靈河中。
謝開言呼喚不及,被掀落馬身,捶地道:“你發什麼瘋!快回來!叔叔做壽還指望着你呢!”
少年仰天而笑,神情極爲酣暢。
謝開言一躍而起,粉拳森森,朝着他身上招呼過去。
少年擅於百家雜戲,手上功夫卻不嚴實,不過片刻,就被謝開言攆得滿山谷跑。兩人鬥來鬥去,最後息戰,背靠在樹上緩口吻。
“那匹白馬是我找來送給叔叔的賀禮。”謝開言從樹身上拈了顆松子,扣在指間,朝着少年白淨額頭彈去,“如今你嚇跑了它,得賠我一份彩禮。”
少年轉轉眸子,笑道:“東海之巔有棵奇樹,春結桑子,煉成藥丸,可妙手回春。你叔叔大概也老了罷?不如去找桑花樹,煉製仙丹,送給叔叔,讓他長生不老吧!”
謝開言皺眉看着他,並不置信他的話。
少年又笑:“上古典籍有記載,官方廣爲傳播這則故事,信不信由你。”
“你走過很多地方?”
少年傲然挺胸:“九州八荒沒有我不去的地方,你這小丫頭目光粗淺,哪裡知道外面廣闊無邊,別有一番現象?”
謝開言哂笑:“牛皮吹破天。”
“唉,凡夫俗子果真難以度化。”隨即,他說出各種俚語方言,來證明本人的孤陋寡聞。
謝開言不顧他唧唧喳喳的異腔異調,說道:“我自小讀書,便知道東海之巔是扶桑國,國人身形短小,由古時祈神童女所創,何曾聽過奇特桑花的傳聞?”
少年兜頭施禮,道:“小姐請回吧,本仙童輾轉流落官方,就是爲了點化有緣之人,既然小姐悟根尚淺,本仙童又何必多廢脣舌。就此別過。”
謝開言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身影,咬了咬脣,喊道:“小哥叫什麼名字?”
“句狐。”
句是古姓,擅百變千機,與中原的修、張兩家並稱爲詭術三宗。午夜,謝開言翻閱古籍,查找到相關記載,不由動了心思。
此後每逢春季來臨,她一定要出走一月,尋訪傳說中的仙山及桑樹。謝飛叔叔嚴令制止她的出行,她便承諾不曠費學業,遊冶之餘一定學得更高本領回來。接連三年她都遵守了這則承諾,帶回一卷卷細緻走筆的九州圖軸,記載了她的點滴足跡所行之處。謝飛嘆息一聲,默許了她的遊學行爲。
這一年海潮暗涌,杏花飄飛,十六歲的謝開言第一次遇見了葉潛。
作者有話要說:鞠躬感激依依的火箭炮、麥琪的口香糖的手榴彈
鞠躬感激4126534、愛聽故事的小孩、羊哥、尹點小前2雷、阿九、yaoyaomm的地雷
感激支持了v章的讀者冤家。中間銜接十年前故事,是爲了前面的內容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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