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

13 麗澤

星辰崗是半山一帶最新也是地勢最高的街區,自成一圈,在夜間宛如巨大光筆戳入山頂柔和的夜色中。有一條蜿蜒的堤道通往星辰崗,但惟一人行道卻是夾在堤道與懸崖之間一道六英尺寬的路緣石。在星辰崗,步行的人品味令人質疑。時間是晚上六七點,社交尖峰期接近**。傑裡在人行道上踽踽前行時,奔馳車與勞斯萊斯擦身而過,忙着送人載人。他捧了一束蘭花,以薄紙包裹:比庫洛送給菲比·崴費爾那束大,比德雷克·柯送給夭折的兒子納爾森那束小。這束蘭花誰也不送。“小子,等你長到我這麼大,不管做什麼事,一定要先想出個好理由。”

他情緒緊繃卻也感到如釋重負,因爲漫漫等待已經結束。

昨天冗長的簡報中,庫洛對他建議過:“這是佔據有利位置的行動,一腳直接踏進門,開始推銷,一直到全身進門纔可以停止。”

只剩一條腿吧,傑裡心想。

條紋帆布篷通往門廳,空氣中瀰漫着女人的香水味,有如此次任務的開胃菜。“一定記得,那棟房子的主人是柯。”庫洛語帶不滿地說,當做是告別之禮。內部裝潢仍未完工。郵箱旁不見大理石名牌。玻璃纖維的魚,本應對着水磨石噴泉吐水,然而水管尚未接通,一袋袋水泥堆在乾池內。他朝電梯方向走。一間玻璃亭寫着“招待處”,華人門房坐在裡面看着他。傑裡只見對方模糊的身影。傑裡剛到時,他在看書,現在卻直盯着傑裡看,仍未決定是否前去盤查,卻因來人手捧蘭花而稍感安心。兩位塗了大花臉的美國婦女抵達,在他附近站定。

“開得好美啊。”她們邊說邊戳着薄紙。

“好棒,不是嗎?來,送你們。禮物!別客氣了,美女。無花令人俗!”

大笑。英國人與美國人就是不一樣。門房繼續看書,傑裡也獲得認可。電梯來了。一羣外交官、生意人以及老婆,拖着腳步走進大廳,神色陰沉,穿金戴銀。傑裡讓美國婦女走在他前面。雪茄煙霧與香氣混合,軟弱無力的罐頭音樂嗡嗡響着爲人所淡忘的旋律。兩名婦女按下十二樓。

“你也是來找漢墨斯坦的呀?”她們問,四眼仍直看蘭花。

來到十五樓,傑裡往樓梯間走。樓梯間有貓騷味,也有垃圾投送口的臭味。下樓時,他遇見一名女傭,捧着尿布籃,對着傑裡擺臉色,直到傑裡向她打招呼,她才哈哈大笑。他繼續往下走到八樓,走回裝潢豪華的住家區。他來到一條走廊的盡頭。一座小圓廳裡有兩扇金色電梯門。這一層有四間公寓,每間佔有圓形大樓的四分之一圓,每間各有一條走廊。他在B走廊站定,僅有蘭花能保護他,觀察着小圓廳,注意力集中在C走廊的出口。包裹蘭花的薄紙因他握得太緊而溼潤。

“每個禮拜固定這一天,”庫洛向他保證過,“每個禮拜一,在美國俱樂部有插花課。風雨無阻。她會跟一個女的朋友碰頭,奈莉·陳,中國海空的員工。兩人一起上插花課,下課後留下來吃晚飯。”

“柯呢?”

“在曼谷。交易。”

“最好向上帝祈禱,他乖乖待在曼谷別回來。”

“阿門,先生,阿門。”

新門的鉸鏈發出吱呀一聲,在傑里耳邊應聲打開,一名身穿晚禮服的細瘦美國年輕人走進走廊,忽然停下,盯着傑裡與蘭花看。他的藍眼沉穩,手提公文包。

“你捧着那堆東西在找我?”他詢問,操波士頓上流社會口音,尾音拉長。他外表顯得富裕自信。傑裡猜他不是外交官就是名校出身的銀行職員。

“其實不是,”傑裡承認,假扮起英國傻瓜,“卡文迪許。”傑裡說。他看到美國青年背後那扇門靜靜關上,裡面有座裝滿書籍的書架。“是我一個朋友叫我送給9D的卡文迪許小姐。自己跑去馬尼拉,害我拿着蘭花來這裡。”

“走錯樓了,”美國人說着漫步向電梯,“再上一樓。走廊也錯了。D走廊在另一邊。那一邊。”

傑裡站在他身旁,假裝等着上樓的電梯。下樓電梯先到,美國青年輕鬆走進後,傑裡重回崗位。標明C的門打開,他看見她走出來,轉身鎖上兩道門鎖。她的打扮隨意,長髮呈灰金色,在頸背紮成馬尾巴,身穿素色掛頸露背衫,腳踩涼鞋,雖然傑裡看不見她的臉孔,卻已知道她是美人一個。她走向電梯,仍未看見傑裡,傑裡起了一陣幻覺,想像自己站在街上望見窗內的她。

在傑裡的世界中,有些女人將肢體當做城堡,只待最英勇的男人進犯,而傑裡就娶過幾個這樣的女人。或許她們是在他的影響下有此轉變。也有女人似乎打定主意痛恨自己,彎腰駝背,鎖緊臀腿。也有些女人,只需向他走來,就算是送他一件大禮了。這樣的女人稀有,而對此時的傑裡而言,她屬於箇中翹楚。她停在金色電梯前,看着樓層號碼逐樓亮起。電梯來時,他走到她身邊,女子仍未注意到他。電梯擠滿了人,正合他意。他側身蟹行而入,關注着蘭花,道歉連連,面帶淺笑,故意將蘭花舉得高高的。她背對着傑裡,而傑裡向下看就是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強壯,**在頸帶的兩旁,傑裡看得見小小的雀斑,以及一道極細的金色毛絨向下消失在脊椎。臉孔只見側影,他向下凝望。

“麗姬?”他以不太確定的口吻說,“嘿,麗姬,是我啦,傑裡。”

她陡然轉身,擡頭盯着他。他但願能後退一步,因爲他知道對方第一個反應必定是害怕他的體型,他沒料錯。恐懼在她的灰眼珠裡一閃而過,接着視線固定在他臉上。

“麗姬·伍辛頓!”他以較具自信的口吻大聲說,“威士忌做得怎樣?記得我吧?很榮幸投資貴公司。傑裡。是小不點瑞卡度的朋友。五十加侖一桶,標籤註明我名字。全部付清上船了。”

他壓低聲音,因爲擔心這話可能撩起一陣她急着撇清的往事。他的音量低到電梯其他人只聽見閉路電臺播放的“雨滴直直落在我頭上”,或是擔心封死在電梯裡的希臘老人咕噥抱怨。

“原來是你啊,”她說,現出空姐般的爽朗微笑,“傑裡!”她的嗓音轉弱,假裝一時想不起來。“傑裡,呃——”她皺眉,擡頭仰望,擺出劇場演員表演“健忘”的戲碼。電梯在六樓停下。

“威斯特貝,”他立刻接着說,替她解圍,“記者。你在羣星酒吧害我上鉤。我尋求的是溫暖慰藉,結果只弄到一桶威士忌。”

他身旁某人笑了出來。

“沒錯!傑裡親親啊!我怎麼會……你怎麼會來香港?我的天啊!”

“跑同樣的線。火災和流行病,饑荒。你呢?應該退休了吧,靠你的推銷技巧。我一輩子從沒被人押着做事,丟臉死了。”

她開懷大笑。電梯門在三樓打開,一名老婦拄着兩支柺杖慢慢走進來。

麗姬·伍辛頓總共賣了五十五桶黃湯,老庫洛說過。每一桶都是賣給男性買主,根據我的顧問,這些買主有不少人還得到免費服務。我敢說,她爲賓主盡歡這成語作了新的詮釋。

電梯來到一樓。她先下電梯,傑裡走在她身邊。通過大門時,他看見她的紅色跑車,車頂開着,停在半圓形車道上,旁邊擠滿了亮晶晶的大轎車。她一定先打電話下來請人開過來待命,傑裡心想。如果柯是大樓主人,肯定特別關照她。她正朝向門房的窗口前進。穿越大廳時,她繼續說個不停,一直對他說話,一手張得很開,掌心向上,猶如時裝模特兒。他剛纔一定問過她喜不喜歡香港,只不過他不記得問過:

“我好喜歡,傑裡。我愛死了香港。在萬象感覺——噢,像是距離這裡好幾世紀呢。小瑞死了,你知道嗎?”她隨口提到,帶有英雄般的語氣,彷彿她與死亡彼此並不陌生。“離開小瑞後,我以爲再也不會想去任何地方了。我完全料錯了,傑裡。香港肯定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城市。勞倫斯親親,我要去開我的紅色潛水艇了。今晚是女士之夜。”

勞倫斯是門房,她的汽車鑰匙吊在銀色大馬蹄鐵上,讓傑裡聯想到跑馬地的賽馬。

“謝謝你,勞倫斯。”她溫柔地說,並對他微微一笑,足以供他消受一整晚。“這裡的人都好好喲,傑裡。”她以旁人聽得見的低語對傑裡坦承,兩人朝大門前進。“在老撾時,我們還老講華人的壞話呢!可是來到這裡後,華人真的是全世界最好心、最外向、最有發明頭腦的民族。”她的口音慢慢變成一種難以辨別國籍的外國腔調,傑裡注意到。想必是被瑞卡度影響,爲求時髦而保留下來。“大家想到香港時,都想到‘購物天堂,免稅照相機,餐廳’。不過老實講啊,傑裡,如果看穿表面,認識真正的香港,認識真正的香港人,就會發現這裡是應有盡有。我的新車,喜不喜歡?”

“賣威士忌賺的錢,都花在這裡嘍。”

他打開掌心伸向她,她則遞出鑰匙,讓他爲女士開門。仍繼續表演傻瓜的傑裡請她代捧蘭花。黑色的山頂後方滿月低垂,尚未升起,宛如森林大火般發光。她上了車,傑裡交還鑰匙,這一次接觸到玉手,再度回想起跑馬地,回想起柯一吻芳頰,兩人開車離去。

“不介意讓我擠後座,載我一程吧?”他問。

她大笑一聲,爲他推開前座車門。“蘭花好漂亮,你到底要捧去哪裡啊?”

她發動引擎,傑裡卻輕輕熄火。她訝然盯着他看。

“夥計,”他悄聲說,“我這人沒法子說謊。我對你不懷好意,在你開車載我出發之前,最好扣緊安全帶,聽我解釋可怕的事實。”

他小心選擇這一刻,是因爲不希望讓她感到備受威脅。她坐在自己車上,在自家公寓大樓大燈照亮的布篷下,距離門房勞倫斯不到六十英尺,他這時扮起謙遜罪人,以增加她的安全感。

“偶然相遇其實並不完全偶然,這是重點一。重點二,我不打算說得太好聽,是報社叫我天涯海角追蹤你,逼問你有關已故友人瑞卡度的事。”

她仍看着他,靜待發展。她下巴尖端有兩道平行小疤痕,有如被爪子抓傷過,相當深。誰造成的,以什麼東西抓傷的,他很納悶。

“可是瑞卡度已經死了啊。”她說,說得太快了。

“對,”傑裡以安慰的口吻說,“毫無疑問。可惜報社手裡握有所謂可靠線報,指出他其實活得好好的,而我的任務是遷就討好老闆。”

“可是,那未免太荒謬了吧!”

“我同意。完全同意。他們是瘋了。安慰獎是兩打握爛的蘭花,以及全香港最豪華的晚餐。”

她轉開原本看着傑裡的視線,直盯擋風玻璃外,頭上路燈正面打在她臉上。傑里納悶的是,活在如此標緻的肉體內是什麼感覺,而且每天二十四小時必須全心配合。她的灰色眼睛再睜大了些,他精明地察覺到,這時他應該注意到對方淚水盈眶,注意到她雙手緊握方向盤,尋求慰藉。

“原諒我。”她喃喃地說,“是這樣的——愛上一個男人後——爲了他放棄了一切——結果他死了——後來有天晚上,突然冒出——”

“我瞭解,”傑裡說,“很抱歉。”

她發動引擎。“何必抱歉?如果他還活着,算是我撿到了。如果他死了,一切都沒變。反正勝率百分之百。”她笑了,“小瑞老是說他是金剛不壞之身。”

就像從瞎眼的乞丐身上偷東西,他心想。她這女人非管得緊緊的不行。

她開得不錯,只是顯得生硬,傑裡猜想——因爲她容易引發臆測——她最近剛通過路試,車子是她領到駕照的獎品。這晚是全世界最平靜的夜晚。兩人逐漸沉入市區時,海港宛如一面完美無瑕的鏡子,躺在珠寶盒的中央。兩人討論上哪個館子。傑裡提議半島酒店,但她搖頭反對。

“好吧,不然先去喝一杯。”他說,“好嘛,一起去瘋一陣嘛!”

讓他驚訝的是,她伸手過去,在他手上捏一下。這時他回想起庫洛。她對每個人都來這一招,他說過。

她沒人看管,就這一晚。這種想法不斷涌上心頭。他記得女兒貓咪小時候放學後,他會開車帶她從事各式各樣的活動,以使午後時刻顯得更充實。來到九龍區一家陰暗的迪斯科,他們飲用人頭馬加冰塊與蘇打。他猜是柯喜歡喝的酒,她爲了迎合柯而習慣點同樣的酒。時間還早,客人只有少少十幾人。音樂聲很大,他們不得不對着彼此大嚷才聽得見,但她並未提及瑞卡度。她寧願聽音樂,頭向後傾欣賞着。有時候她會握住他的手,一度頭倚傑裡肩膀,也一度漫不經心對他獻上飛吻,輕盈步上舞池,表演單人慢舞,閉上眼睛,微帶笑意。在場男士忘了女伴的存在,紛紛以肉眼爲她脫衣,華人服務生則每隔三分鐘過來清理菸灰缸,趁機向下眺望衣下風光。喝了兩杯,過了半小時,她宣佈自己想聽艾靈頓公爵與大樂團的音樂,因此快車趕回香港島,到傑裡知道有菲律賓樂團現場演奏的地方,演奏公爵的歌曲具有相當水平。小號手卡特·安德森是吐司問世之後最棒的發現,她說。有沒有聽過阿姆斯特朗和艾靈頓合作?他們兩個真是全世界最棒的組合。她一面對傑裡唱《心情湛藍》,一面繼續喝人頭馬。

“瑞卡度以前會跳舞嗎?”傑裡問。

“以前會跳舞嗎?”她輕聲呼應,配合旋律一腳拍着地板,彈着手指。

“瑞卡度不是有點跛嗎?”傑裡反問。

“跛也擋不住他,”她說,仍沉醉在音樂裡,“你要明白,我永遠不會回到他身邊了。永遠。那一章已經結束了。一了百了。”

“他怎麼會……”

“跳舞嗎?”

“跛腳。”

她一指繞在虛無的扳機上,朝空中開槍。

“不是打仗,就是碰上氣呼呼的丈夫。”她說。他請她重複,她則將嘴脣湊近他耳朵。

她知道有家新開張的日本料理店,神戶牛排煎得很好吃。

“那兩道疤怎麼來的,告訴我。”兩人開車前去時他問。他碰碰自己的下巴。“左邊和右邊。怎麼來的?”

“噢,獵捕無辜狐狸的時候,”她淡淡一笑說,“我親愛的爸爸愛死了馬。可惜現在還是。”

“他住哪裡?”

“老爸嗎?噢

,一樣待在英格蘭夏洛普郡塌了一半的城堡裡。有好幾英里長,但他們就是不肯搬。沒下人,沒錢,一年四分之三的時間冷冰冰。媽媽連雞蛋都煮不熟。”

他仍目眩神迷中,這時她卻想到有家酒吧,咖喱小點心是天堂美味,所以開車到處找,最後終於找到,親酒保一下。沒有音樂。不知何故,他不知不覺對她傾訴孤女的一切,最後解釋分手的原因時,他才故意一語帶過。

“啊,傑裡親親,”她睿智地說,“你跟她差了二十五歲,又有什麼辦法?”

你和德雷克·柯相差十九歲,還多了一個華人大老婆,你又能怎麼辦?他心想,不無慍意。

他們離開酒吧——她再對酒保獻上幾吻。傑裡仍未被她迷昏,也未被白蘭地加蘇打灌醉,仍能留心注意到她去打個電話,說是想取消約會,電話卻打了很久,回來後神情嚴肅。上了車,他從她眼神中看出微微一抹不信任。

“傑裡?”

“什麼事?”

她搖搖頭,笑了一聲,手心撫摸着他的臉,然後親吻他。“我很開心。”她說。

他猜她是在納悶,假如真的賣了他那桶無商標的威士忌,怎麼可能忘得這麼幹淨。他猜她也在納悶的是,爲了推銷威士忌,她是否隨貨附送庫洛粗野指出的那檔好事。但他了解,那是她家的事。一開始就是。

來到日本料理店,服務生帶他們坐在角落,多虧麗姬的微笑以及其他特徵。她坐下後看着餐廳內部,而他坐下後看着麗姬。這種好事,傑裡認爲可有可無,但有機會的話,仍需向沙拉特鞠躬致謝。燭光下他清楚看見她的臉龐,也首度注意到年華的痕跡。不只是下巴的兩道疤痕,也包括奔波、壓力導致的小細紋。看在傑裡眼裡,這些痕跡具有堅定的特質,如同身經百戰榮獲的傷疤。她佩戴一隻金手環,新的,一隻出現凹痕的錫質手錶,有迪士尼的圖案,戴了手套的指針有刮痕,指着羅馬數字。她對舊錶的忠誠度打動了他,讓他想知道手錶是誰送的。

“老爸。”她漫不經心地說。

頭上天花板鑲着一面鏡子,除了其他客人的頭頂之外,他看得見麗姬的金髮與豐滿的胸脯,背部如金屑的毛髮也見得到。他想追問瑞卡度的事時,她起了戒心。傑裡早該想到纔對,打過電話後,她的態度起了變化,但他卻沒想到。

“你怎麼保證報紙不會註上我的姓名?”她問。

“我以人格擔保。”

“可是,如果你的編輯知道我以前是瑞卡度的女朋友,他自己補上我的姓名,你又有什麼辦法阻止?”

“瑞卡度的女朋友多得是。你也知道。各種大小,各種形狀,交往時間重疊。”

“可是,我這個人只有一個。”她語氣堅定。他看見她眼睛瞟向門口。然而,她本來就有這種習慣,不管人在哪裡,總喜歡一直搜尋室內各處,尋找某個不在場的人。他讓她維持主動。

“你說你們報社接到可靠線報,”她說,“什麼意思啊?”

這答案,他事先與庫洛臨時抱佛腳惡補過。也實際排練過。因此回答起來就算不是斬釘截鐵,也具有三分力道。

“小瑞飛機失事是一年半前,地點在泰柬邊界拜林佛蒙特州附近丘陵區。這是官方說法。屍體沒找到,也沒人發現飛機殘骸,據說他當時是在運送鴉片。保險公司也沒支付保險金,印支包機也從沒告他們官司。爲什麼不告?因爲瑞卡度跟他們簽約,只幫他們開飛機。這樣的話,爲什麼沒有人告印支包機?以你爲例好了,你是他的女人。爲什麼不要求賠償金?”

“那樣講太低俗了。”她以公爵夫人的口吻說。

“除此之外,最近有人在酒吧看到過他。他留了大鬍子,可惜跛腳卻治不好,他們說,一天灌一瓶蘇格蘭威士忌的習慣也改不了。還有,恕我直言,他站立地點方圓五英里內穿着裙子的所有東西,他也非追不可。”

她作勢反駁,但他已講了一半,不如繼續講完全部臺詞。

“清邁的琳康酒店門房總管看過照片,儘管留了鬍子,他還是認了出來。好吧,我們這些歐洲人,他們認爲全是從一個模子出來的。不過他十分確定。就在上個月,曼谷一個十五歲女孩,我們掌握了背景,她抱着小寶貝到墨西哥領事館,指出幸運中獎的父親是瑞卡度。懷孕十八個月,我纔不相信,我猜你也不相信。少給我那種眼色看,夥計。這不是我的點子吧?”

是倫敦的點子,他大可補上這句。用這套事實加編劇的說法來搖樹,屬於高招。然而她視點落在他身後,再度看着門口。

“另一件想請教你的問題是威士忌詐財的生意。”他說。

“纔不是詐財呢,傑裡,是光明正大的企業!”

“夥計。當時的你呢,的確老實正直,絲毫不沾醜聞,玉潔冰清之類的。不過如果小瑞走了太多小路,不正有理由來個人間大蒸發的戲碼嗎?”

“小瑞纔不會來那一套。”她最後說,了無說服力。“他喜歡當風風光光的大人物,逃跑不是他的作風。”

讓她渾身不自在,傑裡真心感到遺憾。換成其他狀況下,他多希望她的感受正好相反。他觀察着她,知道她屬於不善辯的人。爭論一發生,她心頭浮上絕望,死了心,準備接受失敗。

“舉例來說,”傑裡繼續說,她的頭已經向前傾表示服從,“要是我們能證明你的小瑞賣掉酒桶後中飽私囊,沒有交給酒廠——我純粹是假設,一丁點證據也沒有——然後呢——”

“我們兩人拆夥時,每個投資人都領到認證過的合約,利息從購買日開始計算。我們借來的每一分錢算得清清楚楚。”

直到眼前這一刻之前的工作全靠雙腳奔走。如今他終於看見目的地浮現在眼前,因此加快腳步前進。

“一點也不清楚,夥計,”傑裡糾正她,而她繼續低頭凝視還沒吃的食物,“完全不清不楚。那些賠償金一直到應付日期的六個月後才付清。遲付。依我淺見,這一點值得詳加探討。問題是,是誰拉了小瑞一把?根據我們的情報,全世界都在找他。酒廠也好,債權人也好,警方也好,當地民衆也好,人人都磨好了菜刀等他出現。結果有一天,賓果!訴訟撤回,監獄鐵窗的陰影消散。怎麼會?原來小瑞跪了下去。他的神秘天使是誰?是誰幫他償債的?”

在傑裡發問的過程中,她已經擡起頭。讓傑裡訝異的是,她臉上忽然綻放出光芒四射的微笑,轉眼間她朝傑裡背後揮手,對面的傑裡看不見,只好望向天花板鏡子,才瞥見金光閃閃的電光藍色西裝,主人滿頭黑髮,塗了層層髮油。來到兩人中間後,這位依比例縮制的華人伸出兩隻彎起來的手,擺出拳擊手打招呼的態勢,圓胖的臉託在一對強有力的肩膀上。這時麗姬尖着嗓子叫他過來。

“刁先生!怎麼這麼湊巧。這位是刁先生!過來過來!嚐嚐牛排。好好吃喲。刁先生,這位是傑裡,英國記者。傑裡,這位是我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對我照顧很多。他是在採訪我,刁先生!我呀!好刺激喲。訪問的內容都是在萬象的事,跟我一百年前幫過的一個小飛行員有關。我的底細,傑裡一清二楚呢。他真神奇啊!”

“我們見過面。”傑裡說着齜牙咧嘴地笑。

“當然。”刁說,態度同樣快樂。他開口時,傑裡再度嗅到那種熟悉的氣味,是杏仁加玫瑰水,是他前妻熱愛的氣味。“那當然,”刁重複,“你是那個賽馬記者,對吧?”

“對。”傑裡說,微笑已經向兩旁撐到嘴角將近裂開的地步。

當然,隨後傑裡的世界觀翻了數次跟斗,而他必須兼顧的事多如牛毛,其一是對老刁的幸運出席表現得與在場其他人一樣驚喜;其二是握手,感覺有如承諾着未來的和解;其三是拉來一張椅子,請服務生端酒送筷子以及其他東西。做這些動作的同時,縈繞在他腦海的與刁先生幾乎無關,也與他忽然現身無關。這段記憶在往後事件允許的情況下,永遠逗留在記憶中。縈繞在傑裡腦海的是麗姬一看見他時的臉部表情,在她的英勇細紋牽出歡顏前半秒的表情。這副表情比任何事物更能對傑裡闡述她身上的矛盾:她坐困牢籠時幻想的美夢;她那借來的個性,彷彿披上這樣的僞裝她就能暫時逃脫自己的命運。刁先生當然是她找來的。她別無選擇。讓傑裡訝異的是,圓場與他都沒有料到這一招。瑞卡度一案,無論實情是什麼,對她而言都屬於極燙手的山芋,無法單獨處理。刁先生一進料理店,她的灰眼珠中流露的不是如釋重負,而是聽天由命:大門再度在她面前轟然關上,樂趣也告一段落。“我們就像該死的小螢火蟲,”孤女有次低聲對傑裡說,激動地抱怨着自己的童年,“揹着該死的火到處跑。”

另一方面傑裡立即體會到,刁的出現對於行動本身而言當然是天降大禮。如果情報非得回傳給柯,通過刁先生這渠道遠比麗姬·伍辛頓來得無限美好。

她親完了刁,將他交給傑裡。

“刁先生,你是我的見證,”她宣佈,企圖把這場面當成一場陰謀,“你千萬要記得我說的每一個字。傑裡,繼續問吧,就當他沒在這裡。我是說,刁先生比墳墓還安靜,對吧?親親。”她說着再度獻吻。“好刺激喲。”她又說,三人逐漸在友善的氣氛下聊了起來。

“這麼說來,威斯貝先生,你是想寫什麼?”刁詢問,態度全然親切,一面將牛排塞入嘴裡。“你是賽馬記者,幹嗎專找小美女的麻煩?”

“有道理,夥計!有道理!找馬麻煩還比較安全,對不對?”

三人開懷大笑,互相迴避彼此的眼神。

服務生端來半瓶黑帶蘇格蘭威士忌,放在傑裡面前。刁先生扭開軟木塞,以鑑賞家的姿態先嗅一嗅再倒酒。

“他想寫的是瑞卡度啦,刁先生。你難道不明白嗎?他認爲瑞卡度還活着呢。那該多好!其實現在的我對他已經沒有感情了,不過他能回來團聚一下應該很棒。想想看一起吃飯時多熱鬧!”

“是麗澤跟你說的嗎?”老刁邊問邊爲自己倒了兩英寸威士忌,“是她跟你說瑞卡度還活着?”

“誰?老兄?我沒聽懂。剛纔那個名字我沒聽懂。”

刁先生以一根筷子指向麗姬。“是她跟你說瑞卡度還活着?那個開飛機的?那個瑞卡度?是麗澤跟你說的?”

“我向來不透露消息來源的,刁先生,”傑裡說,態度同樣親切,“記者亂編的時候,都這樣說的。”他解釋。

“賽馬記者,對吧?”

“沒錯,沒錯!”

刁先生再度大笑,這一次麗姬笑得比他更大聲。她再度慢慢失控。也許是酒精作祟吧,傑裡心想,也許她喜歡喝更烈的東西,而這杯威士忌正中下懷。還有,如果他再叫我賽馬記者,也許我會採取防衛措施。

麗姬再開口,應付場面:

“噢,刁先生,瑞卡度以前多幸運哪!想想看他當時,有印支包機,有我,所有人都歸他管。當時的我呢,在那家小航空公司上班,是老爸認識的一些好心的華人,而瑞卡度像所有飛行員一樣,做起生意來轟轟烈烈,搞了一大筆爛賬,嚇死人了。”她揮一揮手,請傑裡共襄盛舉,“我的天啊,他甚至想拐我去搞他那種騙人的事業,真是的!賣什麼威士忌的,結果忽然間,我可愛的華人好朋友決定換飛行員。他們幫他還債,定期發給他薪水,請他飛一架老爺飛機——”

傑裡這時在不歸路上跨出第一步。

“瑞卡度失蹤時,飛的可不是什麼老爺飛機,好友。他飛的是全新畢奇,”他刻意糾正麗姬,“印支包機名下從來也沒有畢奇飛機。現在也沒有。我的編輯從頭翻到尾找遍了。他用的是什麼方法,別問我。印支包機從來沒向人借過畢奇,也從沒租過,更從沒摔過畢奇。”

刁先生再次開心大笑。

刁是個非常冷靜的主教,閣下,庫洛警告過他。幫柯先生治理舊金山教區五年,成效卓著,緝毒署在他身上找到的最大的罪過,不過是他在假日清洗勞斯萊斯。

“嘿,威斯貝先生,說不定是麗澤幫他們偷來的!”刁先生以半美式英語腔調大喊,“說不定她晚上去別家航空公司偷飛機咧!”

“刁先生,那樣講多調皮呀!”麗姬大聲說。

“怎麼樣,賽馬記者?你覺得怎樣?”

三人談笑的音量這時大到令人側目,有幾人轉頭看他們。傑裡從鏡子裡看見,心中多少期望柯在其中,希望看見柯那種船民的扭曲走姿,穿越柳條門朝他們搖擺前進。麗姬連忙口沒遮攔地加話進來。

“噢,完全是童話故事啦!本來小瑞連三餐都成問題,欠我們所有人錢,查理的積蓄,我老爸給我的零用錢,全被他借光了,所有人幾乎被他拖垮。當然,大家的錢自然都歸屬他。結果轉眼間,小瑞找到工作,欠債還清了,人生又變成彩色的了。其他可憐的飛行員沒得飛,小瑞和查理到處飛,像是——”

“像是藍屁股的蒼蠅。”傑裡接話,刁先生捧腹大笑,不得不抓住傑裡的肩膀以免跌下椅子,此時傑裡渾身不自在,感覺對方正以手試探目標,準備待會兒以刀對付。

“嘿,聽聽看,說得多妙!藍屁股蒼蠅!我喜歡!你真幽默啊,賽馬記者!”

就在此時,在刁先生笑裡藏刀的壓力下,傑裡的確需要再多奔走一點。稍後再來。庫洛說的最有道理。他完全不去理會刁先生,緊咬着剛纔麗姬說溜嘴提到的那個名字。

“對呀,提到老查理,麗姬,他最近怎麼了?”傑裡對查理這人一點概念也沒有。“瑞卡度表演人間大蒸發後,他過得怎樣?可別告訴我,他也跟着船沉下去了。”

她再度悠然敘述起來,刁先生則對一切事物聽得津津有味,一面進食,一面點頭咯咯笑。

他是來了解狀況的,傑裡心想。他這人精得很,不會幫麗姬踩剎車的。他擔心的是我,不是她。

“噢,查理啊,他有金剛不壞之身,完完全全百戰不死。”麗姬大聲說,接着再度選擇刁先生爲聽衆,“查理·馬歇爾啊,刁先生,”她解釋,“噢,如果你認識他該多好。他呀,有一半華人血統,皮包骨,愛抽

鴉片,飛行技術一級棒。他父親是老國民黨,是很出名的山賊,住在撣族山區。他母親是科西嘉島窮人家的女孩。科西嘉島人有一堆移民到中南半島去。不過說真的,他這人妙透了。他爲什麼自稱馬歇爾,你知道嗎?他爸不願把自己的姓傳給他,所以你猜查理怎麼辦?替自己冠上陸軍最高階。‘我老爸是將軍,我卻是元帥(與馬歇爾同音)。’他說。是不是很絕?而且比將軍高一大截呢。”

“太絕了,”傑裡同意,“真妙。查理真厲害。”

“麗澤呢,她自己也妙透了,威斯貝先生。”刁先生風度翩翩地評論,因此在傑裡的堅持下兩人乾杯,向她妙透了的個性致敬。

“嘿,你們一直講的這個麗澤,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傑裡放下酒杯時說,“你是麗姬。誰是麗澤?刁先生,這個麗澤我不認識。你們只顧講笑話,也不跟我解釋一下?”

麗姬這時絕對是轉向刁請求指引,但刁幫自己點了一些生魚片,大口吃了起來,心無旁騖。

“有些賽馬記者頂會問問題的嘛。”他滿嘴生魚片地說。

“新地方,新生活,新名字,”麗姬最後終於說,笑得很沒有信服力,“我想換個環境,所以用了新名字。有些女生會換新的髮型,我呢,換新的名字。”

“順便換個男人來搭配新名字?”傑裡問。

她搖搖頭,視線向下,而刁先生譁然大笑。

“這地方是怎麼一回事,刁先生?”傑裡質問,出於本能爲麗姬護航,“男人全瞎了眼不成?爲了她,我願意飛越兩大洲咧,你難道不願意?管她改叫什麼名字,對不對?”

“我啊,從九龍區到香港區,再遠就不追了!”刁說,被自己的伶牙俐齒惹得高興萬分。“不然我就待在九龍區,打電話叫她一個鐘頭內過來見我!”

這時麗姬的視線繼續朝下,傑裡認爲如果換了一個場合,大家時間比較充裕的話,他願打斷幾節刁先生的肥脖子,一定很好玩。

可惜的是,打斷刁先生的脖子目前並不列在庫洛的購物清單上。

那筆錢,庫洛說過,時機成熟時,打開金棱線的一端,那纔是你的大結局。

因此他以印支包機爲開場白,請她解釋。他們是誰,爲他們效勞有何感受?她回過神來,速度之快令傑裡不禁納悶,她是否比他所理解的麗姬更熱愛走在刀口的生活。

“噢,那是段很精彩的歷險記,傑裡!你連想像都沒辦法,我敢跟你保證。”又流露出小瑞的多國口音,“航空公司!光是這個名詞就夠荒謬了。你可別以爲是刷得亮晶晶的新飛機、光鮮亮麗的空中小姐、香檳、魚子醬。告訴你,門都沒有。全是公事。具有開創性的工作,所以我纔有興趣參與。靠老爸的錢,或是姑姑的錢,就夠我一輩子不愁吃穿了。我本來可以完全獨立自主,不過誰能抵擋挑戰的誘惑?我們起家的,不過是兩三架老得嚇人的DC3飛機,簡直像是用繩子和口香糖拼湊出來的東西。連安全執照都要花錢買。不然沒人願意發給我們。之後,我們幾乎什麼都運,本田車、蔬菜、豬——那些可憐的豬啊,飛行員一談就談個沒完。豬溜出來了,傑裡,全跑進頭等艙,甚至也闖進駕駛艙呢,想想看!”

“跟旅客一樣,”刁解釋,嘴裡塞滿東西,“她運的是頭等豬啊,懂嗎,威斯貝先生?”

“從哪裡飛哪裡?”笑聲剛落,傑裡接着問。

“看看他怎麼偵訊我,刁先生?我有這麼星光熠熠,怎麼自己不知道?這麼神秘!我們哪裡都飛呢,傑裡。曼谷,有時候飛柬埔寨。馬德望,金邊,磅湛開放時也飛磅湛。到處都飛。亂七八糟的地方。”

“客戶是哪些人?貿易商,出租商——常客是哪些人?”

“什麼人上門都行。付得出錢就可以。當然了,最好是能預先付款。”

刁先生暫時對神戶牛排喊停,有意進行一點應酬對話。

“你父親是個大爵爺吧,威斯貝先生?”

“差不多。”傑裡說。

“爵爺通常是很有錢的人。你幹嗎當賽馬記者?”

傑裡完全對刁先生置之不理,打出王牌,等待天花板鏡子墜落在他們這桌。

“據說你們跟地方的俄國大使館相關人員有來往,”他故作輕鬆地說,衝着麗姬而來,“有印象嗎,夥計?恕我直問,客戶裡面有沒有共產黨?”

刁端起飯碗湊着下巴,忙着將白米不停鏟進嘴裡。但這一次值得注意的是,麗姬連半眼都未瞧刁先生一下。

“俄國人?”她說,一臉疑惑,“俄國人爲什麼要找上我們?他們每個禮拜都有民航總局班機進出萬象啊。”

在當時以及事後,他都可發誓麗姬所言不假。但面對麗姬時,他假裝不甚滿意。“連國內的運送都沒有?”他追問,“接件送件,快遞服務之類的?”

“從來沒有。我們怎麼可能?更何況,華人根本就對俄國人恨之入骨,是不是啊,刁先生?”

“俄國人很壞的,威斯貝先生,”老刁附和,“他們的味道很難聞。”

你也一樣,傑裡心想,再度嗅到一絲前妻的氣味。

傑裡嘲笑着自己的荒謬之處:“我們那些編輯啊,就是愛亂猜。”他抗議,“我的編輯深信,我們能炒個‘共產黨就在你牀下’的新聞。‘瑞卡度的蘇聯金主’……‘瑞卡度是否爲克里姆林宮效忠賣命?’”

“金主?”麗姬問,全然迷惑,“小瑞從沒收過俄國人一分錢。你的編輯在講什麼鬼東西啊?”

傑裡說:“不過印支包機收過,對不對?除非我老闆和上司全買到假情報。這一點我保持懷疑態度。他們從當地大使館領出錢,以美元傳到香港。這是我們倫敦報社的說法,他們堅信不疑。”

“他們發瘋了,”她很有自信地說,“我從沒聽過這一回事。”

對傑裡而言,話鋒朝這個始料未及的路徑前進,更讓她顯得如釋重負。瑞卡度還活着——她這時步步移向雷區。柯是她情夫——掌握這秘密的人是柯與刁,她無權散佈。然而俄國人的錢——傑裡大膽肯定她一無所知,也無從擔憂起。

他主動想開車送她回星辰崗,不過刁先生住的地方順路,她說。

“希望很快再見到你,威斯貝先生。”刁承諾。

“希望再見到你,夥計。”傑裡說。

“最好繼續當賽馬記者,聽到沒?依我的看法,當賽馬記者賺的錢比較多,威斯貝先生。”他的語音聽不出威脅,拍拍傑裡上臂的動作也很親切。刁先生的說法,甚至並不希望對方接受,只不過是朋友間互相問候的方式。

突然間一切就結束了。麗姬親吻領班,卻沒親吻傑裡。她請傑裡幫她拿外套,而非刁先生,如此傑裡便無法與她獨處。她道再會時幾乎不正眼看傑裡。

應付美女時,閣下,庫洛警告過,就如應付已知的罪犯,而你即將接觸的這位女士,無疑屬於這一類型。傑裡在月色街頭漫步回家——長途步行,路上有乞丐,眼睛卻直盯各個門口——細嚼庫洛的言辭。就罪犯一詞,他其實毫無掌控能力,因爲即使在全無變量的情況下,罪犯一詞的標準何在仍待商榷,而圓場與旗下歷代幹員對法律也從來未曾懷抱任何褊狹的概念。庫洛說過,在時局不濟時,瑞卡度曾強迫她運送小包裹過邊界。沒什麼大不了。留給貓頭鷹去辦。反過來說,已知罪犯又是另外一回事。已知的話,絕對歸他處理。他記得麗姬·伍辛頓看着刁先生時那種困守牢籠的眼神,他明瞭那種眼神,那種依賴之情,不管以何種外表包裝,都逃不過他的檢視,因爲他清醒的大半生都熟悉這種眼神。

有些喜愛批評喬治·史邁利的無足輕重之人,後來曾經一兩次提出批評,認爲他早該在這個節骨眼看清傑裡的意向,將他從外地召回。畢竟實質上史邁利是傑裡的主管,傑裡的檔案只在他一人手上,由他負責關照、通報傑裡。批評者說,若史邁利正值盛年,而非江河日下,早該明白庫洛報告的弦外之音,及時攔截傑裡。這些批判講明瞭,等於是在批評他是二流算命師。史邁利得知的事實如下:

傑裡與麗姬·伍芝或伍辛頓邂逅之後隔天上午——邂逅一詞爲術語,並無性暗示——庫洛開車接走傑裡,向傑裡聽取簡報長達三個多小時。庫洛稍後提出的報告將傑裡心境描述爲“**後的低潮”。這種心境相當合理。庫洛表示,他顯然擔心刁先生,甚至柯,可能因“瞭解犯罪內情”而怪罪那位女孩,甚至對她不利。傑裡不只一次提及刁先生對女孩明顯的輕蔑態度,也對傑裡不屑,傑裡因此懷疑他對歐洲人一概有此態度。傑裡也轉述刁的說法:刁說他只願意從九龍區到香港區找她,再遠就不追了。庫洛指出,刁想讓她住嘴隨時都行;而她所知的內情,就傑裡的證詞來判斷,連邊都沒碰到俄國金棱線,更別說弟弟納爾森了。

簡而言之,傑裡表現出的心境,是外勤情報員執行任務後標準的現象:罪惡感,加上不祥的預兆,不由自主地往目標人物靠攏。這些現象如運動員參加大賽後忽然淚流滿面一樣在意料之中。

下一次接觸時,時間是隔天,在冗長的過渡電話中,庫洛爲了鼓舞傑裡的士氣,傳達了史邁利個人熱情的道賀,而庫洛收到圓場的賀詞還是稍後的事。傑裡整體而言口氣稍有好轉,但他擔心女兒貓咪。他忘了女兒的生日,他說是明天,希望圓場能立刻寄給她一臺日本的卡式音響,再加上一堆錄音帶,好讓她開始收集。庫洛在捎給史邁利的電報中指明錄音帶名稱,要求管理組人員採取立即行動,並要求製鞋處——即圓場僞造文書處——以傑裡筆跡寫好卡片附上,內文如下:“親愛的貓咪:我請朋友幫我從倫敦寄給你。好好照顧自己,我的寶貝女兒,現在、永遠都愛你的老爸。”史邁利覈准了禮品的購買,指示管理組人員從傑裡的薪水中扣除。包裹寄出前,他親自檢查,並覈准了僞造字跡的卡片。他也證實了他與庫洛早就懷疑的事:根本不是貓咪的生日,離她的生日遠得很。傑裡只是強烈希望表達父愛,而這又是外勤人員暫時顯露疲態的正常現象。史邁利發電報請庫洛看緊傑裡,但主導權在傑裡手上,一直到第五日的晚上他才進一步接觸。他堅決要求一小時內見面,庫洛也答應了。見面地點在一向約定好的夜間緊急約見處,是新界一處整夜營業的路邊餐飲店,佯裝兩人是老同事不期而遇。庫洛的信上註明“限親交史邁利”,是繼上一封電報後的後續聯絡。上述約見後兩天,信件才由表親的快遞親手轉交到圓場,因此是第七天。儘管信件封死,也有其他預防偷看的設計,庫洛寫信時仍假設表親會設法偷看,因此字裡行間塞滿了遁詞、勤務名、匿名,以下還原爲本意:

威斯特貝非常生氣。他要求弄清楚山姆·科林斯在香港搞什麼鬼,也想知道科林斯在柯案扮演什麼角色。我從沒看到過他這麼激動。我問他,爲什麼認爲科林斯人在香港。他的回答是,他當晚在半山看見了科林斯——十一點十五分——坐在車子上,車子停在星辰崗附近一處平地,停在路燈下,假裝看報紙。威斯特貝表示,科林斯採取的位置可清楚看見麗姬·伍辛頓位於八樓的窗戶,因此威斯特貝認爲他正在進行某種跟蹤任務。當時徒步中的威斯特貝,堅稱“差一點忍不住走向山姆,劈頭問個明白”。然而沙拉特的訓練約束了他,他繼續往山下走,沒有過街。然而他也宣稱,科林斯一見到他,立刻發動引擎,全速向上開去。威斯特貝記下車牌號碼,正確無誤。科林斯證實了其餘部分。

遵照我們在此偶發事件中同意採取的立場(你於二月十五日發的電報),我給了威斯特貝以下的答覆:

一、就算那人是科林斯,圓場也無權控制他的來去。科林斯在疑雲遮天時離開圓場,在“墮落”之前。他是個已知的賭徒、浪人、奸商等等,東方是他的自然棲息地。我告訴威斯特貝,若認定科林斯仍爲圓場服務,或更糟的是認定他插手柯案,威斯特貝未免也太愚蠢了。

二、我對他說,科林斯的臉型很普通,五官端正,留小鬍子等等,跟倫敦一般的皮條客沒兩樣。我質疑的是,在晚上十一點十五分,威斯特貝如何肯定馬路對面的人是科林斯。威斯特貝反駁說,他的視力超出正常人的標準,山姆的確正在看報紙的賽馬版。

三、再怎麼說,我問威斯特貝他自己當時在做什麼,晚上十一點十五分在星辰崗附近閒蕩。答覆是,與一羣合衆國際社記者喝完酒,希望叫輛出租車。一聽到這裡,我假裝勃然大怒,對他說,跟合衆國際社的人喝酒狂歡後,就算五碼外來了一頭大象,也沒有人看得到,更別說二十五碼外的山姆·科林斯,在車上,在大半夜裡。就此打住,我希望。

毋庸置疑,史邁利對這件事極爲關切。科林斯的部署,只有四人知悉:史邁利、康妮·沙赫斯、庫洛以及山姆本人。傑裡竟然撞見山姆,爲原本已充滿變量的行動增添了焦慮。然而庫洛爲人圓滑,自認已消解傑裡的疑心,庫洛是不二人選。稍微可能的是,如果一切皆依規矩行事,庫洛可能會自行調查半山當晚是否真有合衆國際社設宴一事。若得知並無此事,他可能會再度質問傑裡,要他解釋爲何出現在星辰崗一帶。果真如此,傑裡可能會大發一頓脾氣,再編出另一套無法查證的說辭,比如說,他會推說他看上一個女人,庫洛少管閒事。幾場爭論下來,加分減分之後,結果只會導致不必要的嫌隙,也會造成先前那種“要不要隨便你”的情況。

史邁利身負重重壓力,既要持續不懈尋找納爾森的下落,每日又必須與表親開會,在白廳走廊上又必須打後衛戰,在這種情況下,衆人往往期望他本該依個人寂寞的經驗推論以下經過,但這種要求不近人情:當晚傑裡無心睡眠,也不需人陪伴,漫步在人行道上,不知不覺間來到麗姬住處外,徘徊不去,如同史邁利經常從事的夜間漫遊,不確定自己想要什麼,僅抱渺茫的希望,盼能看她一眼。

事件接二連三發生,快得讓史邁利無神分心關照上述小事。這不只是因爲從第八天之後,圓場實質上進入了戰時狀態;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各處都有的寂寞人假設沒人像自己一樣寂寞,這算是一種可以諒解的虛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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