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被家人像豬仔一樣賣到馬鬆華家爲奴。到了兩年後的今天,黃瑞福已經是個受過教育,有了文化的復興軍戰士了。
受過教育的黃瑞福已經知道了兩個成語典故。這兩個成語典故都是本隊(班)的教導員在文化課上教給大家的。一個叫做“錦衣夜行”,一個叫做“沐猴而冠”。
黃瑞福知道,“錦衣夜行”這個典故出自《史記》,說的是封建權力爭奪者項羽,在對國都的選擇上表現出的虛榮心。他清楚的記得,教導員在講解這個典故時強調的,人類本性的惡劣性。教導員說,“每個人都是有虛榮心的,越是低級趣味的人,他的虛榮心就越強。”
被鄉親們擁簇着、問候着的黃瑞福,爲自己有些自得的虛榮心而感到羞愧。
羞愧過後,受過教育,有着“爲天底下所有的窮兄弟們做主”的革命理想的黃瑞福,很快就丟掉了自己的虛榮心,反思起自己的心態來。這麼一反思,他又想起《史記》中,韓生諷刺想要衣錦還鄉的項羽的話,“沐猴而冠。”
黃瑞福不禁感到,一旦一個人產生了想要衣錦還鄉的虛榮心,還真的都是一副“沐猴而冠”的表現。自己不也一樣,被鄉親們的歡迎和關心,弄得有些翹尾巴了麼。
三年不見,自己的老祖母、父親、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有了很大的變化。在黃瑞福眼中,自己的祖母變得更老了,三十出頭的父親頭髮已經半白了,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長大了不少。只有雙眼流淚,看到自己的時候,就已經大聲的哭了起來的母親,沒有太大的變化。
在黃瑞福的家人眼裡,黃瑞福也是完全沒辦法認出來了的樣子。過去的黃瑞福身材高是高,但是因爲性格怯懦,總是貓着腰,一副想要躲起來的樣子。現在的黃瑞福,身材挺拔,腰桿挺得直直的。要不是他有些尷尬的用手背輕輕的磕着自己的後背的樣子,大家都認不出來這就是原來的黃瑞福了。
過去的黃瑞福因爲總是吃不飽飯,一直都是瘦弱不堪,有氣無力的樣子。現在的黃瑞福,因爲飲食充沛,營養充分,變得身體強健,給人一種氣力十足,鋒銳難當的感覺。
過去的黃瑞福,總是穿着不能蔽體,破破爛爛的,自己的父親淘汰下來的破衣服。現在的黃瑞福,一身復興軍制服,頭上是藤編蒙紗的大帽。身上是灰色的,帶假白紗中單交領的半短長衫。腰間是牛皮寬腰帶。腳上是高腰皮靴。要不是他背上揹着步槍和腰間掛着左輪手槍,就是過去村子裡的馬家管事,也沒有黃瑞福穿的這麼氣派。
最主要的是,神氣充足,兩眼有神的黃瑞福,高高大大,像一杆標槍一樣站在那裡,給人的是一種如鋒似劍,有着強大力量,卻一直準備着要發起進攻的內斂感覺。
黃瑞福身上的一切,無論是他的外貌變化,還是他的衣着打扮,更主要的是他的整體氣質的強烈反差,都讓黃瑞福的家人不敢認他。本來,作爲一家之主,黃瑞福的父親黃太平,應該先說話的。但是,被黃瑞福身上的現代軍人的氣質所懾,一向以膽大著稱的黃太平,面對自己的兒子,居然喏喏的說不出話來。
好在黃瑞福的母親黃李氏,一點也不會對自己的兒子感到陌生,她哭泣着跑上前來緊緊的抱住黃瑞福大哭起來。這倒是解開了無論是黃瑞福還是黃太平,兩人共同的尷尬感。
聞訊趕來的黃家坪工作組組長李元章和民兵隊長黃大山,很快就把圍觀的鄉親們勸走了。等着黃瑞福和家人說了幾句話,他們兩個就拉着黃瑞福去了黃家坪工作組的駐地。
“總部已經下達了警備通知,你怎麼在這個時候回家來了。”一到工作組的駐地,剛剛落座的李元章就對黃瑞福問道。
因爲目前復興會採取的是先軍體制,所有的復興會會員又都是接受過軍事訓練的。所以,所有的復興會的幹部都有軍職。各基地村的工作組組長,在復興會的定級中和復興軍的排長同級。聽到上級的問話,黃瑞福立即條件反射一樣的立正行禮,然後答道,“報告組長同志,我不知道!”
李元章接到軍委會的內部通知,他知道,這次防衛命令,並不是明面上組織通知那樣,只是所謂的,大股土匪陰謀對復興會勢力進行的攻擊,而是荊州衛和詹家寨聯合起來,對復興會的陰謀行動。對於詹家寨,李元章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就是黃家坪的民兵隊,都不知道已經剿滅過多少個土匪了。
反倒是實際力量並不強大的荊州衛,讓李元章覺得有些沒底。因爲在他的概念中,荊州衛的衛所兵,那就是朝廷的大軍了。雖然一樣是苦出身的李元章,對朝廷有着強烈的仇恨。可是,他骨子裡下層老百姓的本分,還是讓他對政府軍有着一定的畏懼心理。
不過,聽從指揮,服從命令的習慣,壓住了李元章心中小小的忐忑。他搖了搖頭,對黃瑞福說道,“按照規定,有子弟在復興軍中服役的人家,只需要繳納一層稅。以前不知道你在軍中服役,所以你家還是按照三層稅收的。一會兒你登記一下,之後把多交的糧食拉回家去吧。另外,按照規定,軍屬家庭可以領到的福利待遇,包括去年一年的布匹、食鹽、罐頭,和一頭牛,以及一整套白鐵農具,你都一起領回去了吧。”
說完這些話,李元章就給黃瑞福做了登記,之後拿出一張紙來對他說道,“這上面是軍屬家庭可以享受的待遇。你回家之後,好好的和家人說清楚。每個月,相應的福利都會由工作組送到你家。你要教會你父親怎麼寫自己的名字,要不然我們的回執可沒法弄了。”
黃瑞福知道復興軍的福利,只不過,他的戰友大部分都不是本地人。他們要不就是沒有家庭,要不就是家人在復興會直屬的農場和工廠裡工作。所以,他們的家人,都是直接在單位裡領取福利,或者福利直接在工資裡體現的。
像他這樣,是本地人,家人又是以種田爲生的農民家庭,好像整個連隊裡就只有他一個人。所以,針對本地軍人家庭的福利是什麼樣的,黃瑞福還真的不怎麼太清楚。
黃瑞福又趕着一輛牛車,裝了滿滿一車的東西回家的消息,一下子就在不大的黃家坪傳開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黃太平一家人在門口端着飯碗,吃着白瑩瑩的米飯,米飯上蓋着厚厚的肥臘肉的景象,就成了聞訊而來的鄉親們圍觀的主要內容之一。另外一個圍觀的內容,就是黃太平自己動手,在下午新蓋的牛棚裡,兩頭膘肥體壯的大黃牛了。
蒸飯時候加的水有些太多了,讓米飯嚼起來麪糊糊的,而且裡面還也沒有加營養豐富的碎玉米和高粱米等雜糧。配飯的菜只有一個,就是每個人碗裡,那黑乎乎油膩膩的臘肉,這還是剛剛從供銷社領回來的本村的收購品。
牛棚離吃飯的地方太近,不僅氣味不好聞,而且各種蚊蠅蟲子孜孜不倦的襲擊着飯桌邊的人。上至五十多歲的祖母,下到六七歲的妹妹,吃飯前都沒有洗手。各種顏色不明,來源不明的髒東西,就直接的展現在他們拿筷子的手上。
兩個弟弟的上脣的鼻涕一個勁兒的流淌,讓人倒胃口。父親一會兒站起來,跑去和鄉親們炫耀幾下子自家的牛,一會兒坐回來吃飯,一會兒又站起來,跑去和鄉親們炫耀幾下自家的牛,一會兒又坐回來繼續吃飯。
貧乏,骯髒,無序。黃瑞福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家庭,居然是這樣一幅模樣的。他們沒見過冒着黑煙,帶動着巨大的犁頭,在田間工作的拖拉機。兩頭牛就能讓他們羨慕不已。
他們沒見過堆積成山,被髮出轟隆隆巨響的蒸汽脫殼機,成堆成堆處理的糧食。幾碗白米乾飯,就能讓他們議論不休。
他們沒見過上千只雞鴨被集體屠宰,經過處理的雞鴨經過生產線,變成一罐罐午餐肉罐頭的景象。只不過是幾片陳年老臘肉,就讓他們垂涎三尺。
黃瑞福在出了軍營之後,就有種軍營和外面完全是兩個世界的感覺。等到他回到家中,居然有了種,自己家和外面又是兩個世界的感覺。自己的家像另一個世界一樣,讓黃瑞福感到陌生,感到不適應。
不講究衛生,不會說官話。語言貧乏,說話和行動都沒有秩序的家人,讓黃瑞福感到無所適從。
在家裡只住了一夜,各種蚊蟲和骯髒的環境,就讓黃瑞福受不了了。帶着行李到了工作組的駐地,看到正在出操的民兵,聽着響亮清晰的號子聲,這熟悉的景象才讓黃瑞福鬆了口氣。
就像黃瑞福沒辦法理解自己的家人那樣,他的家人也理解不了一個勁打掃衛生,大晚上下河洗澡,拿着牙刷把自己弄得口吐白沫的黃瑞福。被黃瑞福硬逼着學寫自己名字的黃太平,對黃瑞福那種,對自己這個當家的父親毫無敬意的態度,弄得相當的不舒服。
更主要的是,拿了豐厚餉銀,在外面當了官的黃瑞福,居然公然的無視自己這個父親,在家裡做起主來了。雖然他把銀子留在家裡,可是卻要把三個小的帶走,帶到王府鎮那裡,念什麼寄宿學校。雖然老二老三和老四年紀不大,可是,也已經能當半個勞力使了。自家又不是什麼大老爺,唸的哪門子的書呢。
可是,做官的兒子,那若有如無的威嚴。白閃閃的銀子,那令人心動的顏色。以及每個月都可以領到的福利。這些都是阿福這個小子帶回來的。黃太平就是有再多的怨氣,也沒辦法發出來。
想着家裡有了一頭牛,黃太平也就在心裡安慰了一下自己,隨大兒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