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是爲色空
“師祖!我這是怎麼了?”蒙面人悲聲大哭。
應該說,他已經不算蒙面人了,腦袋上的布取掉後,顯出顆大光頭,上面戒疤隱然,居然是個和尚!
這名和尚的面貌,大概40來歲,說50也好,說30也像,竟然看不出年紀。倒是方面大耳,眉目俊朗,不像個壞蛋。
這變化,也太大了!還是說,老和尚用所謂的大日如來真言,把這貨的魔功給“淨化”了?
莊小安目瞪口呆,就見蒲團上,盤空老和尚睜開了眼睛。
近90歲的老眼滿是茫然,眼白翻着,似乎很不適應房中微光,一邊使勁地眨動,就有淚水涌出,似乎想要洗清昏花,把面前之人看個清楚。
“永悟……是你?”老和尚說話了。不過,這回不是從意識中響起的,而是用嘴說,乾澀的嗓音,顯然很久沒有開過口,字節都模糊了。
“師祖——!”蒙面和尚眼淚滾滾,“你怎麼變成這樣了?這裡是寒山寺麼?我是怎麼回來的?”
“唉……”盤空和尚長長地嘆了一聲,“20年了,永悟,20年了。”老僧說着,朽木般的臉上,已是老淚縱橫。
“20年?怎麼會?”叫“永悟”的蒙面人喃喃自語,身體顫抖不停,“怎麼就20年了?”
“命數啊!”盤空和尚不勝蒼涼地,又長嘆一聲,“如何參悟無明,如何降伏其心?何來菩提淨土?世間哪有佛祖?”
“師祖,你在說什麼?”“永悟”抹着眼淚,“弟子、弟子不明白。”
“這些年,你去了哪裡?”盤空和尚又問。這一回,枯槁的面容也恢復了些生氣,很是慈祥。不像之前。僅僅是一具沒有生命的殭屍。
“弟子也不知道。”永悟表情茫然,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可怕之事,渾身顫抖着,“弟子只記得,那天早上,和往常一樣去後山練功。然後,就想不起來了……師祖,真的已經20年了?師父他可還好?”
這貨!聽臺詞,貌似是盤空和尚的徒孫,不知其師父是哪一個。反正。肯定不是順風和恆如等人,看年紀,也只有炬深和望明兩人合適了。
莊小安默默思索,一邊猛皺眉頭。變化確實太大,這永悟的樣子,的確不像演戲,要是真的,也不知什麼魔功這樣厲害,居然把一個人的心志完全轉變。
也或者說。此人背後,還有一個更神秘的高手?應該是了,在後山,寒山寺地盤上。神不知鬼不覺把人給弄走,洗腦20年,這會兒還什麼都想不起來,簡直是駭人聽聞!
“對方。也許比師父還厲害。”恆如和尚的話,突然在腦海中飄起。莊小安暗暗心驚,就見束縛着這永悟的異能圓箍。也在逐漸變淡,光芒慢慢縮回老和尚體內。彷彿是隨着身體的甦醒,力量重新回去了一樣。
而老和尚身周的標註,變成了灰色!
之前,是正常色,就像一名普通人,但現在,危險等級開始顯示正常!
無相毗盧遮那功,實在太陰險了!換成一般人,要對老和尚動手,怕都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就算是能識別異能等級的高手,多半也會輕敵。這種功法,應該是專修“魂靈”,或者意識,所有力量脫離肉身,徘徊在肉眼不可辨的空間。敵人根本就防不勝防,避無可避。
現在,老和尚肉身醒來,應該就是收功了。
莊小安也同時明白,黑色之上,還有一個危險等級,目前看來是白色,有點返璞歸真的意思了。而老和尚介於灰白之間,能力相當的恐怖,世間怕是罕有敵手。
但是,老和尚明明掛了……
禪房中,是一片親人重逢,久別傷情的氣氛,但莊小安的心,卻更加提了起來。那名更加厲害的神秘高手,說不定已在附近。不知什麼時候,就要給老和尚致命一擊!
穿越時間,還剩5分鐘。
而這邊,老和尚的聲音也越來越平靜:“永悟,你那天見過什麼人,還能想起嗎?”
“我……”永悟使勁回憶,“好像當時,在山門外見到幾名居士眷屬?還有誰?哎喲!”永悟說着,忽然就捂住腦袋,滿臉痛苦之色,“不行。弟子一想,就覺得頭痛欲裂……”
“世間有情有漏,皆是苦諦,無相無量,泡影一場。”盤空和尚的表情不勝蒼涼,“你說得對,所謂涅槃,終究是自持幻想,和死人又有什麼區別。你師祖我這一生,也不知修的什麼佛,參的什麼禪,可憐,可笑。”
“師祖,你……”永悟滿臉淚痕,一邊目瞪口呆,似乎沒有意料到,老和尚會說出這種話。
異能圓箍繼續變淡,永悟雖然還跪在地上,手腳已可以活動。
“永悟,你可知道,師祖爲何要修無相毗盧遮那功,把自己變得和死人一樣?”老和尚嘆兩聲,表情又古井不波了。
“我……”永悟還是呆着。
不過老和尚也不是真要問,繼續就道:“20年前,你突然失蹤,師祖便參不透這無明,一心要把你找到。那時候,我已證得舍利,修至無量般若功第三轉,和你恆如小師叔如今一般,得了阿彌陀大咒,下一步,就是無量輪轉,神變萬方,超凡入聖。”
“當時,你太師祖還在世,他老人家曾說,我是佛門千年來的第一人,可入史冊。”盤空老和尚緩緩搖頭,“但是,我自家知自家事,還有一關不曾堪破。哪怕是在修行日深,性靈巡遊虛空大千時,仍有掛礙。而這掛礙,就是你。”
“我?”永悟一愣。
“永悟,你俗家名叫李久如,生辰是1970年八月,你母親叫李素。”老和尚嘆口氣,“而你父親——就是我。”
永悟張着嘴,表情呆滯了。
“那時候,正是十年動亂時期。”老和尚像是緬懷,又像是傷心。“我們寒山寺雖然受政府保護,但環境所限,僧衆還俗是免不了的。那時廟小,人少,你望明師叔也才十多歲,瘦得像根豆芽菜一樣,和現在完全不同。”
“哦,對了,我忘記你已經20年沒回來了。”老和尚自嘲地搖頭,絮絮叨叨地又道。“當時,是1970年,那年冬天,爲破除封建迷信,你師父和師叔與我一起,在山下的村裡還了俗,種地爲生。你也知道,還俗只是表面,大家還是偷偷唸經。和在山上沒什麼區別。”
“而我那時候,就動了俗念,因爲你的母親。”老和尚一聲長嘆,“你母親李素。是被批鬥,從天京逃難來的,我在村口救下她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爲了保護她。我就對別人說,這是我從老家娶回來的媳婦。也是命中的魔怔,沒多久。我和她竟也就假戲真做,真的做起夫妻來……”
老和尚說着,枯乾的面容上,竟然浮現出一絲笑容:“那時候,你母親才20多歲,老夫少妻,我當她長輩都綽綽有餘。那時候,我這個從小在廟裡長大,本該四大皆空的和尚,竟然真就打定主意,一心還俗了。如今想來,那一年倒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你母親是一個可愛的姑娘,非常可愛。”老和尚枯皺的麪皮,竟在回憶中現出了光彩,“當時我覺得,之前50年都白活了。男歡女愛,人間喜樂,纔是禪,纔是無上正覺,後來,你母親懷孕,我更是欣喜若狂,每天走路都像在飄。什麼無量般若,什麼西天菩提,都見鬼去吧!”
“你師父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想勸我,也不知從何說。他這個人,一向不善言辭,但修佛之心,比我這當師父的還深。”盤空和尚苦澀搖頭,“我本來以爲,一家人共享天倫,欠佛祖的,來世再修,也就這樣了。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天京來人,開着吉普車,把她接了回去。”
“我這才知道,她是,尤其年齡懸殊,要不是特殊年代,和我是走不到一起的。就算這樣,也是露水姻緣,無法長久。我那時候功力還淺,無量般若功第二轉第二重,始終堪不過。你母親走後,我反而大徹大悟了,認爲是佛祖開示,紅塵練心。短短半年,我就證得舍利。而之後,你母親也將你送了來。一個籃子,一張紙片,寫着你的名字和生辰。”
永悟彷彿已經聽傻了。
盤空老和尚苦笑:“我知道你母親的意思。這段情,忘了最好,只是親骨肉不好處理。她還年輕,還要嫁人,所以把你交給我,是最合適的。這件事,你師父都清楚,他告訴你你是孤兒,其實不是的。你是個和尚的兒子,也當了和尚。”
“之後的事,也不必提了,你太師祖對我說,性起性空,緣起緣滅,都是佛祖之賜,我這個出家人,居然有了兒子。是爲色空,般若波羅蜜多之妙旨。於是,我便以此降伏心魔,勇猛精進,終於修至無量般若第三轉第二重。”老和尚說着,又不勝悲涼地長嘆一聲,“未到此境,一切也就罷了。這時我才發現,若要真正無量,必要用不昧真靈,以大智大勇,堪破生死,斬破萬難,在那萬里虛空之外,建立佛國殿宇。之後便能聚衆生之願,洞天徹地,知過去未來。”
“然而這一步,必入死關,或許數十年不能出。不成則仁,再無退路。”盤空老和尚深呼吸,似乎要壓制這具老朽身體的激動,“而我知道,自己在世上還有牽掛未了,這一死關,未必能堪破。但是,那玄妙深奧,人力莫測的神通之力,又讓我越修越是感嘆,也發下宏願,要真正成爲佛門千年來的第一人,以載史冊。”
“永悟,你也能想到,我其實是退縮了,其實是堪不破的。”老和尚面上浮現一絲自嘲,“但我仍存着僥倖之心,自作聰明地,去嘗試巡遊大千虛空。那種感覺……只是一次,就讓人慾罷不能。你想知道?”
見永悟瞪圓了眼,老和尚不由苦笑起來:“當時,我第一次看到那遙不可測的空間和時間,衆生的靈光,虛空中無盡的力量,都是唾手可得,呼吸可取,不由欣喜若狂。那種修煉,無法形容,絕非我們的肉身在凡間可以想象。甚至,我感覺自己就是神,無所不能去,無所不能往。恆河沙數般的星河,一念穿梭。凡人喜怒哀樂,一念可知。那是大歡喜,大滿足,何止涅槃。”
“後來呢?”永悟忍不住發問。
“然而我卻忘了,自己是在做什麼。”老和尚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捏緊,“若無大智大勇,不昧真靈……不,有不昧真靈也是不夠的。以性靈巡遊大千虛空,其中光怪陸離,無比危險。我才這樣做了幾次,就有大恐怖臨身,見到了幻象。”
老和尚看着永悟,再次一嘆:“我看見,你被人殺死,血流滿地,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