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像個老頭似地悄悄融化着
在那星空之下 消融着
當那晴空再現 乍暖還寒
池塘裡的天鵝盡情地撲騰着 嬉戲着
卻不知那春天的腳步 已然近了 近了”
公爵這首詩一出來,所有人憋笑憋得好辛苦。艾爾文好生佩服那虯髯壯漢,他心想着這人是如何做到面無波瀾地聽完這“詩”的。仔細一想,這人可能長時間接受這樣“薰陶”,早就習慣了。
艾爾文看着那堂倌把這詩送進去時那爲難的神情,就不禁想笑。
這種類似孩童的遊戲之作,自然是沒法得到認同的。不出一會,那詩便被毫不留情地丟了出來。
不過兀華公爵倒是一點也沒不好意思,怡然自得地擱那杵着,渾不在意的樣子。
雨浩看着這位公爵,深爲佩服。他覺得一個詩人,就該有如此做派,不以天下人爲意。甚至大夥都想笑的時候,雨浩還覺得公爵吟得不錯,差點鼓起掌來。若不是兩人身份懸殊,雨浩定要上去與他熱絡一番。對雨浩來說,心頭只有四個字劃過——相見恨晚。不過見到公爵的詩被扔了出來,雨浩那本要拍着胸脯自告奮勇的膽氣被打消了一大半。
“看來咱們得吃上這頓飯,得你出手了。”奧妮安挑着眉,笑望着艾爾文。
特蕾西亞一聽這話,頓時也來了興致,起鬨着讓艾爾文去試一試。一直不怎麼敢開口說話的菲婭,此時也是一臉期冀地望着他。
“是啊,是啊,艾爾文先生,您不出手,咱這頓飯可就吃不上了。。。”菲洛狄兩兄弟也是笑着從旁打趣道。
某人本來對此並不感興趣,他無意與市井文人或是名門貴族爭什麼高下。然則他這人,最受不得的就是美人之邀了。但凡是能在姑娘面前出風頭的事兒,他必定得沾上一沾。
“公爵殿下,要不讓讓,我試試?”艾爾文腆着笑,走到人羣前頭。
兀華公爵一見上來這男子溫文爾雅、俊秀非常,亦不是一般貴族的打扮,登時愣了愣,不自覺地竟點了兩下頭。
圍了一圈的護衛與管家們,見到這麼個漂亮的年輕人,也都不禁來了興趣。
艾爾文清了清嗓子:“
《馥寧河畔詠春》
楓停橋邊春日暖,烏衣巷弄人心寒。
權貴高飲樓上樓,寒士文章江底流。
畔絛未裁黃金葉,玉盤錦柳直萬錢。
終有一朝荒涼日,北城金燕盡南飛。”
艾爾文由方纔的見到的一幕幕,有感而發,似有千言,卻將其融進了這短短几行詩之間。看似是對寒門文人的同情,實則在替天底下無權無勢的百姓們鳴不平。他之不滿,在於爲何握着權勢的貴族們可以隻手遮天?憑什麼他們可以穩坐高樓眺南岸,所望之處皆黃金呢?艾爾文此時對於貴族的輕蔑,不只是對那些靠着買詩文進到樓中的“金玉”,也包括門外這些沒進得去藏在暗處觀望的“敗絮”,甚至在他看來這念裛樓的東家,也不是什麼好貨色,若不是這稀奇的“門規”,他也用不着在此“心血來潮”。怨怪這酒樓的東家,這就有些不講理了,人家畢竟沒說只有貴族才能入內,只是那些權勢滔天的貴族們把此地變得惡臭罷了。
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句再簡單的口號,喊着喊着就當真了。“推翻貴族的統治”本是艾爾文用來忽悠里亞的一句戲言罷了,沒成想這卻成了對他自己命運的一句“讖言”,而他此時卻還未意識到這一點。
“好!精彩精彩!”兀華公爵聽完當即高聲讚道,“小兄弟,你說得可太好了!看來你也看不慣這些貴族啊。”
圍在那的一圈下人,大多是抱着看笑話的心態在那駐足而觀的,可聽了艾爾文的詩句之後,不禁替那些寒門文人又或者說替他們自己,感懷起來。誰又不是被這些有錢有勢的貴族們視爲草芥呢?可即便他們心有所感,那動容也持續不了多久,畢竟人總是要吃飯的,吃飽了上一頓肚子很快就餓了要等下一頓,他們可不會因爲艾爾文這區區幾句詩就忘了自己容易捱餓的身份。但總有些種子是種下了,等它們萌芽,等它們肆意生長的那一刻,就是艾爾文所謂的“荒涼日”。
聽完艾爾文這詩,奧妮安嘴角泛起笑意。好似詩文這一塊,某人從不讓她失望。倒並不是詞藻之華麗讓她傾倒,而是情感上的共鳴,彷彿她想說的,都被艾爾文用這一首詩給涵蓋了。
特蕾西亞則是覺得,艾爾文那般令她神魂顛倒就是因爲他人性中的那一絲溫軟。他總是看着自私無情,實則他之憐憫,世人未見得能懂。
不消一會,掌櫃領着一衆堂倌從樓裡魚貫而出。
“大哥,你看我說什麼來着?艾爾文先生一出馬,人家得反過來請我們吃這一頓才行。”約翰見狀笑着同身邊的魯斯蒂高聲說道。
“可不是嘛。。。”魯斯蒂喃喃嘆着,眼神卻自始至終都在偷偷望着奧妮安。
“敢問尊下如何稱呼?”掌櫃畢恭畢敬地問道。
“艾爾文·斐烈,”艾爾文笑着說道,“來自西邊的自由城邦。”
不過此間未有多少人聽過這個名字,知道自由城邦的人也不多。所以他這一番自我介紹,沒引起多大的反響,就像把一顆細小的石子投進那馥寧河中,只是泛起一圈圈微漾的漣漪。艾爾文時刻記着特蕾西亞的教誨,既然要“風風光光”,那他自然到哪都得提上一句“自由城邦”才行。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那看似微弱的漣漪,竟擴散至河之兩岸,今日過後,整個風克蘭都知道了那個來自“自由城邦”的“艾爾文·斐烈”。而他方纔吟的那首《馥寧河畔詠春》,很快就要被南城的落魄文人們奉爲經典。
“請殿下與您的友人們一起入樓吧。”掌櫃笑着對艾爾文比了“請”的姿勢。
“慢來,慢來。。。”艾爾文笑着回道,而後徑直走到兀華公爵身前,邀請他一道入內。倒不是艾爾文看中這位公爵的身份,他只是覺得這人言辭大膽行爲幽默,和這樣的人共進午餐,想來應該非常有趣。
兀華公爵也是頗爲驚異於艾爾文之邀請。見這位器宇不凡的年輕人臉上那真摯的笑容,公爵也就沒有推辭,領着那虯髯壯漢與艾爾文這夥人一道進了這念裛樓。
-----------------------------------------------
諸人甫一進到樓內,就被這別具一格的裝潢給震懾到了。潺潺流水,從樓上接引而下,順着那純白色澤的大理石水槽繞着圍欄走了一遭,那大理石上每隔一座就有一盞汀蘭薰燈,雅趣與馨香交融之間就將格調拔高了不少,隱隱間竟有流觴曲水的味道了。艾爾文往樓中央細細望去,發覺一臺六層樓高的巨型水車正在工作着。他又往樓外望了一眼,這才發覺原來這念裛樓外有一條水渠從那馥寧河接連過來,在水渠的末梢又用艾草與薄荷製成的濾網過濾一番,然後靠着這架巨型水車把馥寧河水送到每一樓層。如此工程,真是不禁令人咋舌。艾爾文心想着這念裛樓幕後的東家想必不是一般的貴族,能叫這馥寧河都爲其所用,那得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靠着念裛樓這東家定下的規矩,又藉着他這如此嚴格的篩選,此時樓內的客人稀稀拉拉的,顯得有些冷清。艾爾文心想這東家肯定是不在乎生意的好壞的,也不指着這個掙盧尼,故而才能想出如此折磨人的法子來。
“此處重新捯飭過了。”圖朗與艾爾文小聲說着,“我從前來的時候,哪有水車什麼的,只不過其間陳飾富麗堂皇一些罷了,現下是改頭換貌了。”
“故弄玄虛,附庸風雅罷了。”兀華公爵直截了當地批判道。
而後他又轉過身來對着那虯髯壯漢吩咐道:“野狼,你一會去那頂樓的水槽里拉拋屎去,給這些貴客們好生‘薰陶’一下。”
艾爾文聽了這話不禁大笑出來,他覺得這位兀華公爵可太有意思了,把他帶進來可一點都沒錯。
此時那掌櫃正使喚着幾名小廝把艾爾文方纔那首詩給掛起來。艾爾文這才發覺,原來先前入得了那酒樓東家法眼的詩文,都如旗幟一般一面面地垂掛在飛檐之下。於是他在一樓逛了一圈,把這幾十首詩都讀了一遍,沒甚意思。
倒是他這一首,引來不少客官的評頭論足,嘖嘖稱讚之聲不絕於耳。
艾爾文洋洋自得之時卻聽得身旁有一女子輕聲吟着:“終有一朝荒涼日,北城金燕盡南飛。”
見她反覆吟着這一句,他有些不解,便開口問道:“姑娘,這句有何不妥嗎?”
姑娘轉過臉來,望着他,淺淺一笑,“並無不妥,只是覺得這句寫得極好。”
就回眸的這麼一瞬間,艾爾文覺得自己的心頭猛地顫了一下。
瞰雲霄之浮動,聞空谷之鳥鳴。
姑娘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柔順地披在肩頭,那一雙藕色的眸子裡帶着安寧與溫熱。按容貌身段來說,艾爾文覺得眼前這女子完全夠格與奧妮安、嵐姻一較高下。只是比之奧妮安,這姑娘少了幾分清冷,不是那般地拒人以千里之外;比之嵐姻,她又稍遜幾分嬌嫵,不會那般熾烈如火,似要將近身之人燙個乾淨。不知爲何,艾爾文腦海裡忽然跑出“賢妻良母”這四個字來,他暗想這麼形容一個姑娘只怕是不妥。
姑娘望着艾爾文那癡滯的眼神,展顏一笑。於艾爾文而言,那輕起嘴角的瞬間,時間彷彿流淌了百年,而這漫長的歲月裡,靜得只剩下彼此的眼神與那瀝瀝的水聲。
艾爾文見她要轉身離開了,纔想起來還未問及其芳名家世,可一開口就舌頭打結了:“你。。。”
姑娘嘴角依舊掛着恬然的笑意,“我知道你是誰,你很快也會知道我是誰了。”
艾爾文反覆琢磨着姑娘這句話,心下滿是納悶,望着那倩麗身影越走越遠了,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