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府的書房坐落在花園的東側,臨窗千杆翠竹掩映着一池碧波,更有屋後幾株高大的梧桐,在畫紙般粉白的牆面上投下斑駁的樹影。
梅雪霽的腳步在窗前停住。
“小主……”緊跟在身後的耿飆也急忙收住腳,遲疑地看着她。
“噓……”梅雪霽把食指擱在脣邊,衝他做了個噤聲的暗示。
窗內,傳來了齊雲灝的聲音。
“……我天啓歷代君主皆奉行仁政,樂見藏富於民、藏福於各州府,唯願天下齊心,國運盛隆。誰料如今朝廷有急,各位父母官們卻是冷眼袖手,只管捂緊自己的口袋……”
“微臣惶恐……”
“臣等不敢!”
“呼啦啦”一片拉椅子跪到的聲音夾雜着嗚咽聲四起。
“哼哼,”齊雲灝冷笑:“不敢就好!不敢就說明你們心中還有國家、還有朝廷、還有朕這個皇帝……那麼,你們輪流表態吧,到底願助朝廷多大的力……先從江熟知府錢嶽修起。”
“臣……臣……”一個蒼老而尖細的聲音不斷地顫抖着,幾番躊躇之後,咚咚地叩起了響頭,“臣所管轄的江熟府,歲歲按律將五成稅銀上繳國庫,剩餘的………已然開銷殆盡。”
“開銷殆盡?”齊雲灝提高了聲音,聽得出他早已是滿腔憤怒,“錢愛卿莫非將朕當作了三歲小兒?我天啓的稅法是先皇頤佑二十四年重修的。當時戰事初定、國弱民窮,故而朝廷體恤各州府,只收取賦稅的一半。然這十年以來,眼見境內豐阜、農桑興旺,朝中不少官員曾上言要求修改稅制,依照前朝的舊例,將稅律由五五改爲七三。朕思之再三,雖覺此舉可行,卻也不想過於激進草率,故而讓戶部謹慎斟酌……哼哼,以你江熟的富庶繁榮,數年來這鉅額的留存就那麼容易開銷殆盡?若真的用盡,朕倒是要派人去你江熟府查查是否有人貪贓枉法……”
梅雪霽立在窗邊的梧桐樹下正聽得入神,忽覺眼前黑影一晃,待定睛看時,卻見鍾啓已然立在跟前,目如凝冰、身似玉樹,一襲淡褐色的衣衫在晚風中兀自飄搖不止。
“小主。”鍾啓躬身行禮,一雙精銳盡涵的眸子掠過她,向她身後的耿飆投去責備的一瞥。
“這……我也沒法子,小主她……”耿飆的聲音裡透着十分的無奈。
梅雪霽回過頭去,卻見平素冷淡孤傲的耿飈這時候卻如同一個做錯事的小學生,一張俊臉漲得微紅,低眉垂目地在那裡不停搖頭。
梅雪霽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幾番強忍,卻哪裡忍得住?免不得“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鍾啓,外面是誰?”窗內,傳來齊雲灝略帶懊惱的詢問。
“啓稟陛下,是……”
“是奴婢。”梅雪霽搶在鍾啓之前答了一句,一邊回頭向愣怔無語的鐘啓和耿飈眨了眨眼,一邊輕快地走上前去,推開了書房虛掩的門。
“吱呀……”一聲幽響,門扉啓處,帶來一陣微風,直吹得案几上藕荷色綾紗燈罩中的燭火閃爍跳躍。霎時間,如雲似霧般的淺綠光芒籠罩了整個書房。
那抹宜人的綠色來源於她……那俏生生立於燈下,巧笑嫣然如晨露般清新的綠衣女郎。
“你……”齊雲灝呆呆地凝視着她,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梅雪霽笑盈盈地低頭襝衽:“奴婢是鄭府的丫鬟雪兒,前來爲陛下伺候筆墨。”說着,她微側過頭,朝同樣面帶震驚的鄭鐸掃了一眼。
一屋子的官員,不管是跪着的,還是立着的,都順着她的目光向鄭鐸瞥來,神色中豔羨有之、嫉妒有之、感慨有之……每個人心中都暗自翻滾着一句話:“想不到這小小的縣令府,竟有如此絕色的丫鬟……”
眼見知府們一雙雙色迷迷的眸子都盯緊了梅雪霽,齊雲灝心中不由又急又惱。他一把扯過梅雪霽,湊着她的耳邊沉聲低語:“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梅雪霽望着他莞爾一笑,以同樣的低聲道:“我來陪你共渡難關。”
齊雲灝聞言微愣,緊接着心中一暖,忍不住伸出手來,將她擱在裙邊的小手抓過來,緊緊地握在掌心。
梅雪霽輕咬下脣,低頭掙開了他的掌握,取過案上的凍青玉硯臺和松煙墨來,作勢賣力地研磨着,邊磨邊向齊雲灝微微搖頭,口中悄然說道:“別這樣,好多人瞧着呢。”
齊雲灝將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冷冷地朝屋內一掃。方纔還滿心驚豔的官員們,此時忽然見他目光凜冽、如冰似雪,再聯想起方纔二人之間旖旎的神情,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了悟。一個個禁不住心驚膽顫,忙不迭地低下頭去,哪裡還敢再朝梅雪霽多看一眼?
“嗯哼,”齊雲灝清了清嗓子,面色漸漸緩和下來:“衆位愛卿,朕知道你們心中的顧忌。這樣吧,若是哪位知府能在危難之時,率先帶頭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朕便保證決不追究其私瞞稅銀之罪。”
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錢嶽修的額前滑落,滴濺在他撐地的手背上。他顧不得擦拭,悄悄地側過頭,朝跪在身後的洛城知府俞志道望去。
慌亂間但見俞志道目光閃爍,緊抿着嘴脣在那裡微微搖頭。
“唉……”他匆匆回過頭,胸臆中漫過一聲嘆息……若說皇上是熊熊的爐火,那麼丞相便是滾燙的油鍋,他們這十位知府好比砧板上的魚肉,總歸躲不過一方的煎熬……
昨夜,他躺在官驛的牀上輾轉難眠。一想到皇帝陛下這些天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他就忐忑得幾乎窒息。百般無奈之下,他只得從牀上爬起來,敲開了對面俞志道的房門。
俞志道的房中依舊燈火通明,湊着閃耀的燭光,他赫然現,那桌上用鎮紙壓着的,正是秦相的書信……同樣的書信,他這裡也有一封。
俞志道緩緩地將書信摺好,納入了袖中。燈光下,他的眉眼低垂,在臉上投下陰晴不定的影子。
“俞公,這籌款一事……你作何打算?”錢嶽修猶豫了許久,方纔小心翼翼地試探。
俞志道擡眼望了望他,嘴角漫過一絲苦笑:“丞相的信中不是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讓咱們咬緊牙關,絕不吐出銀子。”
“那……皇上這邊……”
俞志道嘆了口氣道:“陛下雖有天子之威,但畢竟和咱們隔了一層。真正的緊箍咒還是秦相啊……你想,咱們各州各府每年稅收多少,留存幾何,皇上拿到的只是戶部摺子上的一些模糊數據,而秦相手上,卻事無鉅細地握着我們所有的把柄!有道是,閻王易躲,小鬼難纏,更何況,得罪了秦相,那可比做鬼還慘……”
一番話說得錢嶽修心跳如鼓,背上浮起了一層冷汗。
“可是……可是如果陛下他惱羞成怒,硬是派人去各地搜府查帳,卻又該如何是好?”
俞志道冷笑一聲,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伸手撈起桌上的一把蒲扇輕輕扇着:“放心,皇上他未必會如此。你想,眼下朝廷內憂外困,皇上他最怕的莫過於人心不穩。要知道,被召來涪縣的可不止是你我二人,皇上面對的是整個天啓最富庶的十大州府的知府。若是一味撕破了臉,大張旗鼓地搜府查帳,朝中的官員們會怎麼想?民間又會如何議論……呵呵,所以,只要咱們十人齊心,大夥兒連成一線,別讓皇上找機會各個擊破,那便是唯一的出路!”
唯一的出路……
錢嶽修伏在地上,心中反覆回想着這幾個字。
書房之中,霎時一片死寂。跪在齊雲灝面前的十位知府各懷心事,低頭沉默不語。
齊雲灝微眯起雙眼,靜謐中只聽得自己憤怒的心跳怦然作響。右手的拳越握越緊,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的肉裡。驀地,他的指尖感覺到一絲溫暖,他擡起眼,卻見梅雪霽正捧了一盞香茗遞到他的手上。
他默默接過,掀開盅蓋啜了一口茶,只覺茶香醇厚,入口甘甜,滿心的激怒不由得稍減,待再擡起頭時,卻現立在身邊的梅雪霽正用衣袖掩了口在那裡偷笑。
“你笑什麼?”他蹙起了眉頭。
“陛下恕罪,”梅雪霽不慌不忙地屈膝萬福,“方纔奴婢在屋外,聽耿大人講了一則笑話,現在想來依舊忍俊不禁,不知陛下可願一聽?”說着,又抿起了嘴。
“胡鬧,”齊雲灝微嗔道:“眼下哪裡是說笑的時候?”
梅雪霽笑道:“奴婢倒是覺得這笑話和眼前的情勢十分相合呢。”
“哦?”齊雲灝挑起劍眉,眼見梅雪霽長睫微眨,眸中光華流溢,心中不由一動:“好吧,你倒是說來與朕聽聽。”
“遵旨。”梅雪霽盈盈一拜,用眼掃了一圈下跪的各位知府,輕輕勾起了脣角:“話說前朝有一位販鹽的商人,一日挑了一擔鹽搭渡船要去對江的鎮上販賣。可巧船到江心,忽然被礁石撞破了一個大洞,艙中頓時漫進水來。各位渡客慌做一團,舀水的有之、補洞的有之……唯有那位鹽商神色自若,冷眼旁觀。有人見狀驚詫萬分,忍不住上前請教他如何有此泰山崩於前而巍然不動的定力?只聽那鹽商訕訕一笑道:船破了與我何干?只要我擔中的鹽不溼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