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
剛剛從從地上爬起來的壯漢,以及徐雅婷幾人都看着涼亭裡,見到九叔拿出槍頂在尚揚腦門,全都變得膽戰心驚,他們很清楚九叔現在什麼事都能做的出來,拿出槍也絕對不是嚇嚇而已,一旦擦槍走火,就會鬧出命案。
都緊張,卻也都不敢上前。
他們之間的矛盾,沒辦法用三言兩語調和。
“千萬別開槍,千萬別,千萬別…”
王韜魂不守舍的看着,嘴裡不斷重複。
神情恍惚的徐雅婷,披肩長髮被夜風吹的飄飄蕩蕩,她眼裡好像恢復一些神采,但仍然很麻木,十幾年的朋友就死在眼前,鮮血和其他液體全都噴濺在臉上,讓她腦子一下定格在那個場景之中。
“爲什麼會這樣?”
朱小帥仍然滿臉淚水。
這些壯漢在前方擋成一排,防止他們幾人情緒激動走上去。
涼亭裡。
尚揚把手機拿出來,動作很緩慢,儘量拖延時間,他早就說過,這個世界上亡命徒、悍匪、不畏懼生死的人太多太多,但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特性,絕對不會招惹精神病,沈老九因爲孩子的離開,受到重大刺激,當下狀態與精神病沒什麼兩樣。
他不傻,沒到必須玩命的時候,絕對不會用生命做賭注。
點開,摁下錄音功能。
放到嘴邊緩緩道道:“張奇,東山木材場老闆,年齡四十三歲,由於去年進山伐木,與護林工人發生矛盾,一死十一傷”
這個人是誰,他不知道,更不認識,完全是胡編亂造。
人的衝動是一瞬間,憤怒也有延續性,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點一點拖延時間,爭取拖到沈老九恢復一些理智,別動不動就要自己的命。
“王海,原南景村村長,由於去年冬天掃雪,發生矛盾,產生大規模械鬥,沒有造成人身傷亡,不過有三人殘疾,二十五人重傷”
他擡頭看了眼沈老九,發現後者正死死的盯着自己。
深吸一口氣又繼續道:“馮五,拆遷隊老闆,去年新城改造發生矛盾,他的兄弟三死,十二人判刑,本人左腿截肢…”
頓了頓道:“九叔,這份錄音你自己知道就好,千萬不要流露出去…”
“繼續!”
沈老九沒讓他把話說完,毫無情緒波動,用槍盯着腦門命令。
這一刻他說的任何話都是聖旨,由不得任何人抗拒。
尚揚聞言,眼睛紅了,咬咬牙道:“齊良發,採石場老闆,由於爆破失誤造成工人受傷,我去討要工錢發生矛盾,造成傾家蕩產…九叔”
尚揚說着,再從擡起頭,眼裡淚水滿步道:“我求求你這份錄音千萬不要流傳出去,有些人、有些事,很多人都不知道,一旦被官方知道追查,很有可能引起他們報復…我從小是在單親家庭長大,只有母親一人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沒有我,這些人一定會報復她,求求你不要讓錄音流傳出去…”
沈老九這次讓尚揚把話說完。
滄桑的眼睛看着眼前這個與自己孩子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又看他哀求的模樣,緩緩道:“放心吧,不會流傳出去,社會道義我懂,禍不及家人,如果你母親願意去東陽,我會給她一份穩定工作”
“哎”
尚揚點點頭,眼淚噼裡啪啦向下掉,下意識擡手用袖頭抿了下眼淚,連帶着鼻涕眼淚一起擦拭。
沈老九注意力恍惚,等反應過來尚揚已經擦拭完成,重新把手拿下來,他微微蹙眉,因爲剛纔尚揚明顯有機會把槍口轉向,也有機會制服自己,可他偏偏沒有那麼做。
“史前,女孩,今年三十五歲,膚白貌美大長腿,是我的第一個少婦類型女朋友,我倆交往時我出軌了,發誓要弄死我”
“張莉莉,女孩,家在鄰水縣富民小區,也是我女朋友,分手之後也說過要弄死…”
尚揚說着,再次一擡手,捂住眼睛,劇烈哭泣,身體抽搐的幅度已經肉眼可見,哭泣聲已經能傳播出去,哽咽的對着手機道:“我對不起她們,不是我朝三暮四,而是我從小沒有父親,腦子裡有個聲音告訴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也應該不是個好東西,我對不起趙素仙,這麼多年爲她惹了太多麻煩,還想着在市裡買套房跟她一起住,孝順她後半輩子,但孩子不孝,對不起了…如果有下半輩子,我一定好好孝順您”
說着說着,已經說不出話,哭泣聲佔據全部。
沈老九端着槍的手有些顫抖,盯着前方這個哭彎了腰的孩子,他能感受到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恐懼,也能感受到對過往錯事的悔恨,不知不覺間,毫無感情的猙獰面龐,眼睛也紅了。
自己後半輩子沒人孝順。
他的母親後半輩子是不是更加孤單?
“不能哭、不能哭,如果這個樣子被趙素仙看到,她會傷心的!”
尚揚臉上已經哭的變形,眼皮有些腫脹,顫抖的握着電話又道:“吳中國,原來臨水縣紅蜻蜓夜總會老闆,被我開車撞殘…”
“還有吳中林,我幹他媽,竟然敢仗着酒勁半夜敲我家門,對趙素仙污言穢語,一直跑了,讓我抓到他,弄死他…”
“我不想死!”
尚揚陡然轉變話鋒,雙腿一顫坐到地上,低下頭嚎啕痛哭:“我還沒活夠,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還有很多風景沒看,我走了趙素仙怎麼辦,她一個人孤獨終老,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昨天本來要回家,我都一個月沒回去了,沒想到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啪嗒”
沈老九的眼淚再次無聲掉下來。
他也很長時間沒看到沈騰了,雖說同處一個屋檐下,但父子二人的作息時間完全不同,一人是白天忙碌,一人是晚上瀟灑,像是太陽和月亮,彼此不想見。
“如果在讓我重活一次,我一定不會這樣,上學時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絕對不會與任何人發生衝突,也不會與任何人結下矛盾,就是平平淡淡,安安穩穩,這樣也不會認識沈騰,更不會發生今天的事情,都是我不對,是我害了他…”
“確實是你害了他!”
沈老九咬牙切齒開口。
只不過,嘴上嚴肅,心裡卻有些於心不忍了。
這件事從本質上而言,與尚揚沒有任何關係,反倒是尚揚還爲沈騰爭取很多逃跑時間,徐雅婷逃了出來,自己的孩子卻被留在後面,如果他動作快點,絕對不會有生命危險。
意外,是個意外!
他在心裡一遍一遍安慰,卻無法彌補心裡的巨大傷口,自己的孩子沒了!
想到這點,又心如刀絞。
他眼裡佈滿淚水的盯着尚揚,槍口對準腦袋:“我要殺了你…但殺了你,沈騰也不會再回來!”
“叔…”
尚揚癱坐在地上,淚流滿面的看着,擡手豎起三根手指:“我發誓,我他媽真的不希望他們出事,不只是沈騰、王韜、小帥、雅婷,他們任何人受傷都是我這個做朋友的不對,但人力有窮時,沒保護的了,如果時間能倒流,我絕對給他摁死,就在山莊裡,亂刀給他砍死…”
沈老九與他四目相對,手上的顫抖幅度越來越大,彷彿突然之間老了十幾歲,擡起的手腕向下一沉,槍口指向地面,隨後從手上脫落。
“啪嗒”
掉到地上。
他行屍走肉一般轉過頭,望着惠東市的夜景,努力尋找自己孩子曾經走過的軌跡,哪怕被冷風迎面吹來,也沒有眨半下眼。
他剛開始確實要弄死尚揚,殺之而後快。
可當尚揚提到自己是單親家庭,只有一個母親把他拉扯大的時候,心裡突然一酸,本以爲無懈可擊的防備,遭受狠狠撞擊,他想到自己妻子,如果自己也死了,妻子該怎麼辦?
那個跟自己走了半輩子的女人,失去所有能不能繼續活下去?
又聽尚揚提到時間重來。
他現在想的最多的就是時間重來,如果時間能倒退幾個小時,他寧願用全部身家來交換,哪怕以後做個乞丐也願意,只爲沈騰能活過來。
又看到尚揚自下而上的哀求眼神。
像極了自己兒子,要自己給他買車的時候。
他呆呆的問道:“你也受傷了?”
這是警察說的,說捅進去四點幾公分,差點被殺手把身體捅透。
坐在地上的尚揚順勢脫下衣服,露出身上纏繞的繃帶,傷口處已經被鮮血浸透,是剛纔打鬥時傷口又撕開。
“我真的盡力了…”
沈老九回過頭,看到尚揚身上的繃帶,彷彿一下子想到了當時的情況是如何刀光劍影,低沉道:“你也是人、你也有母親,我沒有資格替你決定生命長度,沈騰的能有今天都是他自作自受,我告訴過他,出門在外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可就是不聽!”
“他爲什麼就不能聽我的,在東陽市裡玩?”
他一遍又一遍的自己問自己。
“呼”
沈老九長舒一口氣:“不應該怪你,保重身體吧,走了…”
他說完,毫不拖泥帶水的邁步離開,地上的槍也沒撿起來,遠處的衆人見他走過來,全都準備上車,短短十幾秒,一輛悍馬帶着兩輛路虎離開。
GTR和瑪莎拉蒂也響起聲音。
然而山坡上,還站着一個長髮飄飄的身影,倔強望着涼亭裡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