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大多是與賈赦同輩的男賓來,女賓這邊,來的人就有分量的多了,六國公府除了石家的老誥命病體纏身,只派了國公夫人方氏過來,其他五家,卻是由當家老太太領着媳婦浩浩蕩蕩親自來的,還有幾個侯府的老太太太太——滿室珠光寶氣,晃得人直眼暈。
賈母坐着一羣的老太太,張氏王氏身邊則圍着年輕些的太太,看似兩個圈子,到底是以着老太太們爲先的,賈瑚走進來時,一個比張氏稍年輕些的美婦人就拉着一個不過才十六七歲的羞澀的少婦正朗聲笑道:“……往日太太世交伯母們誇我伶俐,我便只當自己果真是個伶俐的,直等着我這好弟妹進了門,我就傻了眼了,當日各太太們也是誇了我,我自己也覺得不錯的啊,怎麼今兒跟弟妹比起來,卻是樣樣皆不如人了?可把我這心裡啊,都給比涼下去了。”
她捂着胸嘆氣,好一幅喪心頹氣的模樣,把一干老太太太太逗得直大笑起來,就在賈母左邊坐着的老太太一邊笑,一邊指着她罵:“呸你個猴兒,往日便是這無法無天的性子,你臉皮厚也就罷了,怎麼還拿着你弟妹取笑?瞧把你弟妹給羞的。”
衆人去看那少婦,可不是臉若雲霞,羞不可抑?當即又是一陣善意的大笑。那美婦人嘟起嘴:“太太這是怎麼說的,我的臉皮也薄呢。”往賈母身邊一站,拉着她只做了不依狀:“太太往日可疼我哩,今日好歹爲我做回主,瞧我家太太,可真是有了新人忘舊人,有了弟妹,就把我這舊人給扔後腦勺去了~”
賈母笑得歡快,拉着她的手,道:“好好好,我給你做主。”回頭看那老夫人,正色道,“老姐姐這可是說錯了呢,毓哥兒媳婦便是猴精了是個齊天大聖,瞧這委屈的小模樣,可不是還逃不出你這如來佛祖的手掌心去?你便不喜歡她了,就罰她在你跟前說話逗趣,扔到後腦勺去,卻是浪費了她這一身人才呢~”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那老夫人連連點頭笑道:“妹妹可是提醒我了,是是是,可不能浪費了她這一身人才!”笑聲就更響了。
那毓哥兒媳婦懊惱地直跺腳,鬆開了抓着賈母的胳膊,氣呼呼道:“你們都欺負我~”一時又笑了,“罷罷罷,猴子就猴子吧,要能哄着太太伯母們笑,就是做猴子我也樂意呢~~便是齊天大聖,還佔個美字呢,我也不虧。”直把衆人逗得差點沒笑岔氣去,偏正巧此時外面抱戲的人來喊,說是下一出便是‘鬧天宮’,衆人齊齊愣一下,隨後的笑聲差點沒把屋子給掀了,幾個年輕些的小姐媳婦,更是直喊着肚子疼。
賈母叫那少婦過來,拉着好一陣打量,末了看着那老太太,直道她好福氣:“瑾哥兒媳婦進門才兩個月吧?哎呦喂,老姐姐可真是會調理人,我險些就沒認出來,這比兩個月前可出落得更水靈了。還有毓哥兒媳婦,有着這麼兩個伶俐的媳婦,老姐姐,你可是有福氣~”
那老太太慈愛地看了兩個兒媳婦,笑道:“你的福氣也不差,兩個兒媳哪個不是頂頂尖的好?又給你添了個新孫子,你還有什麼不好的?”又對了另一個老太太道,“還得恭喜老夫人,多了個外孫子。”
賈瑚這才知道,原來他外祖母也親自來了。再看她身邊還跟着一個面容姣好,斯文秀美的婦人,猜度着這怕就是他的大舅母了,復又聽到他外祖母張老太太笑這看了另一個太太,說道:“侯太太,您府上怕又要添丁進口了吧?我可是聽說,江哥兒媳婦又有身子了?”
侯太太臉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嗔了她一眼,笑道:“你的消息倒靈光。”
衆人忙上前恭喜,張老太太卻又看了那老太太道:“你女兒可是又要給你添外孫子了,你還羨慕我什麼?誰不知道你兩個大孫子都是機靈可愛的,這會兒瑾哥兒媳婦也進門了,怕是來年你又得抱個大孫子,要說啊,還是我羨慕你。”回頭看着衆人,“我說這老姐姐可不厚道,家裡喜事一件接一件,卻偏偏還在這裡跟咱們扯這些有的沒有的,盡指着咱們巴上去恭喜她呢?反正我可是不依的,一定得罰她好好喝一杯才行,你們怎麼說?”
“可不就是得這樣!”衆人紛紛贊同。本就是酒宴,還真就有丫頭去拿了酒性淡的甜果酒來,小小一杯子滿上,這次不用張老太太說,別人就不答應了,“這可不成,這般小的酒杯,起碼得三杯才行。”
小兒子娶了出身名門的媳婦,女兒又有了身子,牛太太確實也是心裡歡喜的,當即也不推辭,很乾脆地連喝了三杯,末了,還把酒杯子翻過來叫衆人看:“怎麼樣,我可沒糊弄你們吧?別看我年紀大了,就以爲我不如從前了,我這酒量,可還好着呢。”
就有和她相熟的老太太太太們大笑起來:“是好是好,當年咱們幾個一起賞花宴會,大家喝得都是茶,偏你就喜歡喝酒,還說什麼你是將門之女,就喜歡這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不愛學那勞什子書香做派。”那些小媳婦瞄眼一身端莊貴氣的牛太太,可是萬想不到她竟還說過這些話,一時驚的有,笑的有,毓哥兒媳婦驚得更是連連問牛太太,真有這回事兒?
牛太太也不反駁,眉一挑,利落地承認了:“我啊,就是個粗人,大口吃肉是不行,大口喝酒卻是沒問題的。自打這年紀大了,就更喜歡喝些小酒活血……這能有什麼辦法?要怨啊,也只怨我父母,沒給我生出個斯文安靜的書香性子,偏就是個不懂情調的粗人~”
“粗人?”那些老太太全笑起來,“你要還是粗人,我們可就連站都沒站的地方了,一個個都得羞得見不得人了。”
好一通的樂呵,乘着氣氛正好,陳媽媽讓趙媽媽帶着賈璉過去,自己則牽了賈瑚往張氏那裡走。賈璉是今兒主角兒,長得又是白胖可愛,在場的夫人哪個是不喜歡可愛孩子的,一時你抱抱我抱抱,都捨不得撒手。
牛太太跟賈母明顯關係很親近,抱着孩子說話也直,讚道:“長得端是個好模樣,將來大了,還不知道得迷倒多少個女兒家。瞧着中氣也足,身子也是康健的,聽說還是早產的?要不是我先兒知道,可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這可是親外孫子,張老太太慣來疼愛張氏,當初張氏有賈瑚時,她是天天派人來送這送那,關心張氏好不好,等及賈瑚出世,她那更是把賈瑚當了親孫子一般的疼愛,但凡得到什麼好的,總不會落下賈瑚一份。偏張氏這第二胎,正趕上靖遠侯老侯爺身體不好去了,後又是大兒子襲爵……家裡忙的一團亂,正焦急處理家裡的麻煩事,猛不丁就聽張氏難產,張老太太當場就暈了過去,後面休養了好大半個月纔算完,只是擔心自己病纔好,不好去看還在月子裡的張氏,在家每天是吃不下睡不着的,今兒賈璉滿月,便早早就來了,等親眼看到張氏雖然憔悴,總算精神還好,這才稍稍鬆了口氣。這會兒見着賈璉也是健康可愛的模樣,心頭的那塊大石,總算是放了下來。從牛太太那裡接過孩子,摸着他的小臉蛋,賈璉也乖巧,隨她怎麼摸都不哭鬧,睜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粉紅的小嘴巴巴茲巴茲的,可愛極了,張老太太本就疼愛女兒,瞧見外孫子這般模樣,可不是愛到了心裡去,對着媳婦林氏直說道,“看着眉毛像是姑爺,倒是嘴巴秀氣,跟他娘一個模樣刻出來的。”
總也是自己孫子,賈母還是疼幾分的,當即也笑說道:“可不是像老大?不說這樣貌,我幾次抱他,稍稍沒注意弄得他不舒服了,哭起來那個嚎啊,無賴的小模樣啊,跟他爹小時候那簡直是一模一樣!”
張氏眼睛閃了閃,嘴角的笑意漸漸收了,那邊牛太太等卻說這是好事:“小孩子哭聲響亮,那是身子康健,難得他不是足月的卻還這般健壯,可是再好不過了。”
倒是原先的那個毓哥兒媳婦,見着衆太太老太太都圍着孩子說話,視線在賈璉賈瑚身上打了個轉,高聲笑道:“這璉哥兒像不像賈大爺我卻是不知道的,不過他卻跟咱們這裡的一個人,長得活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衆人笑問是誰,毓哥兒媳婦故作神秘,拿喬不肯說,非要衆人給她點好處不可,振振有詞道:“太太們拔根汗毛都比我腰還粗呢,我這給太太們解了惑,可不得收點好處?”
偏馬太太也是好熱鬧的性子,還真答應了:“你要真能找出個活脫模樣的來,我這邊少不了你的。”
大家也是好奇,這孩子肖父肖母都是正常,可眼瞧着賈璉跟張氏不大像,毓哥兒媳婦又說了不是賈赦,哪還有跟誰是跟賈璉一個模樣的?有了馬太太開頭,一個個也就接口承諾,絕少不了她的,把毓哥兒媳婦弄得是更加得意,從張氏身邊把賈瑚拉出來往衆人跟前一推:“瞧,這可不是跟哥兒一個模子刻出來了?”
衆人愣了一下,等回過神,齊齊說毓哥兒媳婦狡猾,又怨自己怎麼就一時把賈瑚這個嫡親兄長給忘了:“白給你得了着許多好處。”
毓哥兒媳婦得意地揚起一張明豔鮮活的臉,笑道:“這可是你們自己沒想起來,哪裡怨得我?反正不管怎麼的,這禮可不能少了。”
馬太太啐她:“還能少了你的?”慈愛地招呼賈瑚過去,“瑚哥兒快滿四歲了吧?真是越大越俊了,像他母親,秀氣。”
牛太太湊過來跟着看,也點頭贊同:“可不是說,這乾淨秀氣的,讓人看着就喜歡,哪像我家那兩個小子,粗眉粗眼的,一看就是調皮搗蛋的。”牛太太家兩個孫子就是毓哥兒媳婦的嫡出子,因爲是長孫次孫,父母地位又高,在府裡很受疼愛,因此倒是養出了個霸道性子,最是調皮搗蛋,可牛太太毓哥兒媳婦又心疼他們,便是闖了禍也不過說幾句,倒養得他們脾氣越發大了。
馬太太等人也是知道這點的,因此都不接話,誰知道這會兒她們面上說無所謂,回頭心裡是不是存了疙瘩?便打着哈哈岔開了去,只道:“孩子小可不是活潑些好,大了就知道沉穩了。”一邊還是抓着賈瑚問,“在家喜歡什麼?有了弟弟開不開心?”
賈瑚最是知道這些太太們的,見慣了各式孩子,模樣好的還不行,還得會說話會逗趣,這才能得她們的喜歡,她們又是誥命夫人,正房嫡妻,交際圈子也廣,她們喜歡了,回頭再跟朋友說起,孩子聰明伶俐的名聲也就出來了,當即笑眯眯乖巧地答道:“我喜歡弟弟,弟弟好可愛,等他長大了,我就教他讀書,孝順父母長輩。”
答得卻與一般孩子不一樣,得體極了。馬太太本事隨口一問,這會兒倒是真來了興致了:“瑚哥兒才三歲多,就知道孝順父母長輩了?”
賈瑚堅定地點點頭,嚴肅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我要好好照顧自己,健康長大,不讓父母擔心,好好讀書,以後考科舉,讓長輩爲我驕傲,這就是孝順!”
這下所有人都驚了,《孝經》在座的夫人都是懂得,賈瑚小小年紀就讀了書還能拿出來用,甚至還有自己的見解,便是淺顯些,可也是極不容易了。齊國公夫人尹氏出嫁前可是有名的才女,最喜愛的就是聰明會讀書的孩子,往日賈母只說自己有個孫子叫賈珠,小小年紀在讀書上就顯露了天賦,尹氏還只當賈母誇張,卻不想,她從不提起的大孫子竟如此這般聰慧,莫非,那賈珠還真是小神童三歲能文?心思轉了幾圈,面上只誇賈瑚:“小小年紀,有此決心倒也難得,只是考科舉卻不是簡單的,以後你還得讀好多書呢,瑚哥兒能堅持嗎?”
賈瑚糯糯地回答:“能!”掰着手指頭數,“我現在已經會千字文,百家姓,聲律啓蒙,很快我就會學詩經,唐詩,以後還會學論語……我喜歡讀書,我一定會考上科舉的!”
尹氏驚訝:“千字文、百家姓、聲律啓蒙,瑚哥兒都會了?”似笑非笑地望了眼賈母,“瑚哥兒可是說真的?百家姓也便罷了,平日接觸還能知道,可這千字文聲律啓蒙可不是好學的,瑚哥兒莫不是看過一遍就說會了?”這是疑心賈瑚說謊呢。
張氏見兒子這般被小看,氣得直咬牙,賈母也是心裡不痛快,她與尹氏年少時關係便不親近,她見不敢尹氏的清高,尹氏見不過她的貪權,兩人暗下明爭暗鬥就沒少過,如今被這麼指着說孫子撒謊,她心裡哪能痛快,對賈瑚也有幾分不滿,賈珠纔會千字文呢,他還能比賈珠學得還多?當即拉下臉,聲色俱厲道:“瑚哥兒,你會讀這許多書了,怎麼都不曾有人來回我?”變着相的給自己開脫,表示賈瑚這樣誇耀自己可不關她的事,她卻是不知情的——張老太太和林氏的臉登時就陰了。
賈瑚卻恍然未覺,依舊笑得天真可愛,答道:“我在房間裡呆着無聊,陳媽媽就教我讀書。千字文聲律啓蒙都簡單,孫兒一學就學會了,先前才告訴了祖父,還沒來得及跟祖母說呢,祖母您別生氣。”
聽說賈代善竟然檢查過了,衆人譁然一陣,紛紛把懷疑去了幾分,尹氏也無話可說,倒是賈母有些尷尬,好一會兒,才擠出了笑道:“瑚哥兒可是上進了,先兒看你在房裡還擔心把你憋壞了,倒不想你也知道該好好讀書了,這很好。”只是這話怎麼聽着,都叫人心裡不舒服。
賈瑚勾起抹笑,拍着掌看着賈母:“太太喜歡聽背書,先頭我不會背,這次,我跟珠弟弟一起被給您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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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愣了一下,擡眼望一眼在座的誥命夫人,倒是沒有反對的,再一尋思,因今天是賈璉滿月,賈瑚當時傷得又不明不白,她也不好把賈珠帶出來,此刻賈瑚自己提出要跟賈珠一起背書,卻是給賈珠露臉的大好機會,當即看着賈瑚的眼神也真心慈愛多了,溫和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心。”一邊趕緊打發賴大家的去把賈珠帶來。王氏坐在一邊笑逐顏開,卻是與張氏臉上的勉強形成了鮮明對比。
一時賈珠穿着撒金紅襖進來,跟賈瑚齊齊站好,兩個金童般的孩子用甜甜的聲音齊齊背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端地是賞心悅目。
賈母頗是得意,拉着牛太太道:“先頭我也不過是那麼一提我喜歡聽孩子背書,倒不想瑚哥兒就記住了。”
看着兩孩子年紀小小,背起書來卻是流利,牛太太也是有些羨慕的,就道:“現在這般小就知道孝順你,你有福氣啊。”
賈母還來不得及高興,那邊背書聲一頓,突然只剩了賈瑚琅琅背道:“兩疏見機解組誰逼索居閒處沉默寂寥求古尋論散慮逍遙……”回頭一看,只見賈珠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小手捻着衣角,臉上漲的通紅,磕磕巴巴地,兩眼噙着淚四處看,委委屈屈的,卻再也背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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