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韓昹遞過來的消息的時候,徒宥昊正躺在牀上由着下人給他換藥。背上手臂上被燒傷的地方化膿了,現在需要每天換藥,因爲是燒傷,皮膚變得很脆弱敏感,哪怕用了最上等的細棉布,可包紮在傷口上,還是很快就吸收了膿水,然後黏在了皮膚上,每次換藥把這些棉布揭下來的時候,都是如同受刑一般的痛楚。
這樣的痛楚,每天還要來一次。
徒宥昊哪怕不受寵,可從小也是富貴堆中長大,何曾受過如此痛苦?初始的時候疼的冷汗淋漓,咬着牙關硬頂着,到得後來,傷口化膿越發嚴重,人也開始發燒,全身虛軟無力,就再也硬撐不起來,躺在牀上,大口大口粗喘着呼吸,額頭冷汗直冒,臉上漲得一片通紅——那是高燒不退造成的紅暈,叫人看着非但不能安心,反而越發心驚肉跳。
伺候的王通爲此不知道呵斥了大夫多少次:“你們幹什麼吃的?爲什麼藥喝下去了,人還是沒好起來?若是殿下再不好,小心你們的腦袋!”
大夫是欲哭無淚:“小的們已然盡力了,可殿下的傷口發炎潰膿,這,這,小的醫術不精,無能爲力了啊!”
王通可不管這些,聽罷大夫的話,長刀出鞘,泛着森冷銀光的刀鋒就抵在了大夫脖子上,冷笑道:“無能爲力?既然這般廢物,那還留在這世上幹什麼?庸醫誤人嗎?還不如一刀砍了了事!”
大夫嚇得腿都軟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大人開恩啊。”
可王通哪還顧得了他,徒宥昊要是不好,他們這些伺候的人都得人頭落地,生死關頭,他哪還管得了小小大夫的生死:“給我想辦法,無論如何,一定要治好殿下。”
蘇州府衙裡,此刻是人山人海,自打徒宥昊在一衆下屬拼死護送下終於到得蘇州,一進衙門,他就昏了過去,欽差從屬立刻將府衙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好幾圈,來探望的蘇州各方衙門官員聽說徒宥昊在養傷,也都規規矩矩得先請示了徒宥昊是不是肯見他們,若肯,那就過去請個安,若是不願意見他們,他們絕不敢多說什麼——開玩笑,要是徒宥昊精神不好呢?他們還不開眼的去打攪他,那不是上趕着找死嗎?
開始徒宥昊在養傷還好,等到後面,聽說他傷口惡化流膿,人也發起了高燒,整個人都迷糊了,蘇州上下官員都跟死了爹孃一樣,再沒一天歡欣日子。
別管徒宥昊是不是找到了貪腐案的證據,裡頭是不是會連累上他們,單隻一個皇子死在了蘇州,皇上龍顏震怒追究下來,他們這羣人,一個也逃不過去!
現在的情況是,徒宥昊生,他們生,徒宥昊死,他們死!好些管員日日在家燒香祈福,盼着徒宥昊早點恢復過來,傷勢大好,趕緊回京去,也免得在這裡,吊着他們的一顆心也跟着懸在半空——這是那自認自己貪腐情節並不嚴重的人的想法。
當然,那些自知徒宥昊手裡的證據一旦曝光開來,自己絕逃不了一死的人心裡也在思量,到底是證據被曝光,盯着個人人唾罵的罪名死好些,還是頂這個叫人同情的“領地內不幸有皇子被刺殺而亡而遭貶謫遷怒”的罪名結束仕途來得更划算些?想不過多久,心裡就有了決定了。
因此,這段時間,徒宥昊養傷的宅邸外頭,很是熱鬧。每天每天,都有人偷偷摸摸妄圖動手,不是水裡有問題,就是飯菜裡有問題,外頭的樹木會突然多處種想起,僕人身上穿的衣服可能會有問題,甚至還會有那不該出現在屋子裡的蛇蟲鼠蟻給鑽了出來,看着叫人噁心得緊。
而這些手段,很快又都被化解了。
身在蘇州,徒宥昊身邊的侍衛可不止路上那麼點人,暗衛不算,欽差一行中的大內侍衛全給派到了他身邊守衛着——這一行裡,再沒比他更需要保護的人了——衆多人裡外包圍着徒宥昊,頗有點層層把守犯人的感覺,那是恨不能連每一隻飛過的蒼蠅都要抓下來檢查一下到底是不是帶着毒,對於那些有心人的算計,更是早有戒備,往往這邊剛有人投毒下藥,那邊就有人來了個人贓並獲。這邊敢瞧瞧把那毒蛇送進小樓,那頭就有人把蛇抓起來,去了毒囊剁剁扔進窩裡做成了一碗湯……至於那些明目張膽硬闖殺敵的死士,也在衆多侍衛的嚴防死守之下,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
蘇州城內那些關心徒宥昊生死的官員也幫了不少忙,地頭蛇對自家地盤的清楚瞭解,消息的快速收集,給徒宥昊這邊指明瞭方向,做起事來,更加事半功倍。一連多天過去,徒宥昊終於退了燒,人也恢復了精神,底下暗衛給他送來韓昹的信,徒宥昊躺在牀上就這燭火打開一看,開頭是韓昹對他的擔心問候,中間,他說自己跟賈瑚商量過了,把京裡剩下的暗衛全給派了過來保護他,讓他在人沒趕到之前,一定小心保重好自己。最後,又順帶幾筆寫了賈瑚對於他受傷的反應。
“驚怒交加,恨不能將禍首千刀萬剮,生吞活剝!”
徒宥昊每每想到這幾句話,眼裡止不住就有柔情閃過,或許賈瑚對他,還沒有達到那種情人之間的愛戀,但是,他對自己,卻絕對是關心如親人一般的。
有了感情基礎,那後面自己再加把勁,誰說就不能從朋友親人,轉變爲愛人?
如果說,經歷過這次生死,徒宥昊最大的覺悟是什麼,那就是,當你有機會的時候,哪怕前途再坎坷,只要是想要的,就一定要儘早去爭取。
生命如此無常,誰都不知道,下一刻,你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大火燒起來,濃煙嗆進喉嚨裡,呼吸變得格外費力的時候,徒宥昊真的以爲,自己就要被火燒死了,那一刻,他是那麼的後悔,他明明那麼那麼的深愛着另一個人,視之爲一生至寶,可直到他死,這個人,卻都不知道他的心意……
那樣的懊悔,差點擊潰徒宥昊的情緒,爲着這份不甘心,他拼了命的自救,那時候,他滿腦子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活着回到京城,告訴那個人,他愛他,是男女之情,願此生此世,與他相知相守——哪怕他不接受,最少最少,也要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生命太過無常,徒宥昊只期望,便是哪一天自己真的出現了意外,心底的那個人,也能知道自己的心意。他那深埋於心底的,猶豫多次,卻依舊沒有說出口的愛戀。
我愛你,賈子方!我愛你……
侍衛在門外敲門,徒宥昊收拾好情緒,揚聲道:“進來。”
侍衛走進門,恭敬回稟道:“主子,天色暗了,前頭山路不好走,莫不如,我們停下歇歇?”
徒宥昊點頭:“暫時歇歇也好,把馬匹伺候好了,明天還要趕路,馬匹可不能出事。”
沒錯,就在大夫宣佈徒宥昊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徒宥昊不顧傷後修養,暗自把那爲了救他而重傷的幾個侍衛留了下來,挑出其中一個假扮他躺在衙門裡糊弄那些別有居心之人,自己則帶着暗衛和信得過的人,一人兩匹馬輪換,悄悄離開了蘇州,按着行軍的速度,每日狂奔,直衝往京城而去。
徒宥昊知道,自己手裡的那些官員之間,官商之間往來收受賄賂的賬本,組合在一起,那就是一把殺人的利刃,到時候追究起來,將拔出蘿蔔帶出泥,牽動一大筆的官員,到時候,便是朝堂動盪,也非不可能。在這些賬本送到御前之前,爲了保命,會有無數人想要殺了他,奪回這些賬本。
而蘇州的那些人,徒宥昊不知道,哪個可以信任,哪個又是敵人派來的手下。徒宥昊的安全,從來沒有像如今這般,充滿了變動。
沒有人想死,徒宥昊也不想死,所以他必須儘快把手裡這些燙手山芋給轉交上去,呈遞到御前,那時,他就可以鬆口氣了,而現在,他不得不低調小心,面上擺出個傀儡來,自己帶着人,星夜兼程,一路向京城狂奔。除了自己的心腹,他甚至跟誰都沒有商量過這個計劃,假扮他的人化妝成了他的模樣,每日躺在牀上養傷,幾個熟面孔也被徒宥昊留了下來,現在徒宥昊只希望,那些人發現不對的時間,越晚越好。
爲了趕時間,徒宥昊幾個除非實在不能走,否則,便是晚上也是加緊趕路的,有時夜色好的時候,只要馬匹受的住,他們就一路不停。到了一處地方,能夠換匹馬的酒換匹馬,補充糧草就補充糧草,絕不多加耽擱。
杆路了整整八天,徒宥昊沒吃過一個囫圇飯,都是乾巴巴的饅頭醬肉水打發了一日三餐。
可就這樣,後面的追兵,還是很快追了上來。
這夜徒宥昊幾人正收拾停當,將將陷入睡眠,守夜的侍衛就一陣響動,把人都叫了起來,對着衆人焦急道:“遠處有隊伍騎馬狂奔而來,不知道,是敵是友。”
所有人的臉色都難看的嚇人。
這麼快就被敵人發現在蘇州那邊動的手腳了嗎?對方追上來的是多少人?都是死士嗎?
紛雜的念頭在腦海裡一一閃現,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隊長大喝一聲:“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我們八百里日夜兼程,如今已然到了山東境內,在不久就能到京城了,不論如何,我們一定要保護好殿下。”
衆侍衛齊齊點頭:“是!”
衆人趕緊抹去了所有裝備露宿的痕跡,馬匹四蹄包上棉布,放入林中掩護,隊伍散入四處,徒宥昊將蒐集到的賬本用油布包好,裡三層外三層裝好了,趁着所有人都沒注意,悄悄把東西扔到了一顆已然空心了的大樹樹洞之中,還在上頭壓了幾顆石頭,灑了些苔蘚木屑做掩飾:爲了這賬本,他遭受的夠多了,這東西要丟了,那他受的苦,不都白受了?!
前路不知如何,但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絕不認輸!
黑黝黝的山林裡,夜空中那一彎下弦月的光彩,在遇到樹冠頂端就被隔絕了,到得林下,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火光去後,完全沒有了光線,一不小心,甚至都可能叫地上的枯枝給絆一跤。
徒宥昊等人屏氣凝神,侍衛耳朵貼在地上,感受着大地的震動感越來越強,越來越強:“他們來了!”
不一會兒,果然就聽得又喧囂聲遠遠傳來,然後就是……
“汪汪汪!”
狗叫聲!
所有人的臉色都出離難看起來,對方居然還帶了狗!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王通咬着牙,二話不說趕緊從自家包裹裡掏出個小瓷瓶來交給徒宥昊:“主子,這是當初小的在大夫那裡拿來的防蛇蟲鼠蟻藥,氣味刺鼻,什麼動物都不耐煩聞,您把藥倒在身上,正好遮掩氣味。”
徒宥昊捏着藥瓶子,咬牙:“你把這藥給了我,那你們呢?”
王通領着衆侍衛笑道:“我等爲主子辦差,自然是要與那敵人拼到底,主子千金之軀,如何是我等能夠比的,自然是主子安危爲重。”
昏暗的光線下,徒宥昊甚至只能看到王通臉上那微微的輪廓,說話時下巴震動的弧線,冷笑一聲,徒宥昊把那藥往王通手裡扔了回去,沉聲道:“你們爲我出生入死,難道我就是那不顧手下人生死的?敵情不明,如何我們倒先膽怯起來?不過是些畜生,弄死了它們,我就不信,我手下如此勇士,還對付不了那個亂臣賊子!”
王通拿着瓷瓶,滋味陳雜,還要在勸,徒宥昊已然喝道:“我意已決,不必再說。所有人準備好,王通,你弓弩最好,這邊還有小弩,上頭塗了毒,你且記得,一定要先取了那畜生的性命。”
黑夜裡,沒有狗的觸覺,敵人必然多上許多麻煩。
王通拿着弩箭,鄭重點頭:“主子看重,小的,一定不負您期望。”
所有人準備好,喧囂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埋伏在樹上的人居高臨下,可以看見一行人拿着火把,騎馬狂奔而來,兩條黑色大狗張大嘴巴,在隊伍前頭領路。慢慢靠近他們,那兩條狗叫的就越兇。
騎馬人蒙着臉,藏頭露臉的,一看就知不是善類。徒宥昊最後一絲希望不是敵人的期盼也在爲首之人示意停下的動作中煙消雲散,只聽得那爲首之人沉聲喝道:“這邊有動靜,人肯定不遠,都給我下馬,大家仔細搜,一定要找出人來,不能叫他們跑了!”
“是!”其餘人應答一聲,紛紛翻身下馬,首領坐在馬上,還自張望,可惜天色太暗,什麼也沒看到,那兩條狗瘋狂叫起來,向着樹林沖過來,一支利箭猛然離弦,“嗚”一聲,一條大狗哀鳴到底,刺殺隊伍瞬間驚動,那首領眼神如刀看向王通藏身之地,叫道:“在那裡。”
說話間,王通已然拉動機關,另一支箭飛射出去,從另一條狗的眼睛射入,大狗瞬間倒地,巨大的身體壓在地上,好一聲悶響,,四肢**兩下,也死了。王通不敢怠慢,一得手便跳下樹,幾步往那更深的林間跑去。敵人打着火把,也趕忙衝了進去。
林間樹木茂盛,敵人根本不能騎馬,衆人持刀拿着火把走在林間,不啻是靶子一般,瞬間,又有多人被那弩箭射殺。首領眉眼間兇光閃過:“所有人三五成行,各自戒備,找到人,就給我殺!”
王通給屬下打個手勢,讓他們護衛好徒宥昊,眼神死死盯住了敵人,誰都知道,今晚這場,是一場硬仗。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