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瑚在路上閒逛,卻突然看見周如海躬着身往一處方向疾走,賈瑚記憶力向來好,哪怕周如海如今一身喬裝,他也看得分明,眼前這人,就是那大內總管周如海。
周如海是皇帝貼身內監,此刻他在這裡,皇帝還會遠嗎?賈瑚不假思索跟上前去,果然就發現皇帝白龍魚服,帶着人在街上閒逛着。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賈瑚自然不能放過這般好可以直接面聖的機會,可如果這樣貿然上前打招呼,倒顯得他阿諛奉承,太過勢力,到時引發皇帝不滿,反而不美。
賈瑚看準了機會,仗着自己熟悉地形,抄着小路一路跟着人,估算着對方的目的地,最後進了竹怡茶樓,索性運氣不錯,竟還真叫他猜對了皇帝一行的目的地。
竹怡茶樓是文人最喜聚集談論國事的地方之一,今日就有不少人就北方蠻狄侵擾邊境一事爭執不休,朝廷國庫空虛,爲民生計最好不要輕啓戰端,可邊境百姓何辜?難道朝廷就這樣看着邊境百姓受苦而坐視不理嗎?
賈瑚有心要往軍中,如何能放過這機會,便是知道突兀,少不得也表露自己的觀點。“堅壁清野”,朝中武將未必沒有人相出此計,可如此壯士斷腕,完全捨棄即將豐收的糧草的計謀,算來,損失實在太大。可細想想,卻不失爲一個無奈之下,拖延時間的辦法。
沒有糧草,蠻夷縱然騎兵強悍,又能堅守多久?朝廷大軍龜縮不出,賈瑚相信,只要後備停當,便是拖上個一年半載,蠻夷也破了不城!
北方冬天嚴寒,蠻狄沒有糧草,必然凍死餓死無數,到得來年,江南之事定可平息,到時調集糧草,徵召兵丁,再一舉迎敵——經過整休的朝廷大軍對敵經過冬天傷亡的敵軍,己方已佔上風。
只是這計劃,卻是要放棄北方邊境大部分農田,還要將百姓遷入關內,算起來,確實是一龐大計劃,所耗費人力物力更是無數。
不過,賈瑚相信:“我朝幅員遼闊,民風淳樸,百姓勤勉,若真有那百姓遷入關內,朝廷主持以工代賑,正好讓百姓修築京師前往邊境的馳道,以供戰時使用,正是一舉兩得。”
看着賈瑚與衆學子辯駁說話,皇帝不住輕輕點頭,計劃雖大膽,還有疏漏之處,不過看着年紀輕輕,能想到這麼許多,已然不易了。倒是個可造之材。
不過就是看着眼熟。
“倒像是在那裡見過似的。”皇帝敲着桌子,回想,自己是在哪裡見過呢?
周如海卻是認得這人的,小聲提醒:“主子忘了,這是榮國府的嫡長子,上一屆的探花郎,賈修撰,賈大人。”
皇帝想起來了:“是老四的伴讀吧?賈赦的兒子?”
周如海點頭賠笑:“主子聖明,可不就是四殿下以前的伴讀。”
皇帝看着賈瑚,就想到當初跟二皇子出門時遇見的賈赦,不由笑道:“他爹是個好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賈瑚,“這小子,倒也不錯。”猛然又想起,賈瑚的師傅,可不就是徐渭徐大學士嘛,“徐卿教出來個好徒弟啊。”
周如海沉默着,並沒有說話,這個時候,他的主子,不過就是自己跟自己這麼一說,可不是在跟他們這些個奴才說話。
果然,皇帝並不需要他們答話,頓了頓,想到自己去了江南的四兒子,先頭江南那邊的奏報上來,情況倒還好,自己一貫沒怎麼看見的老四,在自己沒注意的時候,也已經長大到能幫他分憂政事的時候了,在江南做的那些事,頗有可圈可點之處。這賈瑚曾是老四伴讀,聽說交情還不錯,看着倒也有點本事。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老四身邊若都是這樣的人才,自己倒是可以考慮,以後多交給老四一點差事做。
又看了一會兒,倒也看着幾個學子頗有些潛力,叫周如海記下來,到時候打聽打聽是誰家的孩子,站起身離開了——他今日來時微服私訪,爲的多體察民情,自然要多看些地方。
賈瑚當然看到了他們一行的動作,但並沒有什麼舉動,過猶不及,他此番行爲,顯然已經給皇帝留下了印象,再追上去,少不得就會被人發現他的刻意,到時候,怕就得不償失了。
等人一走,賈瑚按耐着心思,又坐了好久,直等着衆學子都累了,才與衆人一同告辭離開。只是他卻不是要回府,而是直接駕車去了徐家。
到得徐家,他並不隱瞞,將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全告知了徐渭:“弟子今兒一番行徑,卻不知道到底得不得皇上心意。”
徐渭是知道賈瑚想往軍中闖一闖的心思的,他並不贊同,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服賈瑚,聽得他今日如此這般冒險,直氣道:“父母在,不遠遊,你是你父母心尖子你不知道?偏鬼迷心竅,鐵了心的要往那刀劍無眼的戰場上鑽!便是爲了光耀門楣,你一甲出身,科舉立世,我與你岳丈也會在你背後幫你,只消時日,何愁不能講榮國府發揚光大?你怎麼就吃了襯托鐵了心,非要往那戰場上走呢?!今兒這般衝動的事業做得出來?你就不怕叫皇上發現了,治你個欺君罔上之罪?!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要是路了行藏,遭了皇上的厭惡,日後什麼前程,可都毀了!”
賈瑚低着腦袋聽着徐渭的訓誡,並不反駁,只等着他說完了,才解釋道:“弟子知道師傅一心爲我,只是榮國府以軍功立府,到得如今,早已是今非昔比。弟子尤記得祖父在世,府內賓客雲集的場面,先祖只榮光,身爲後人,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消亡。祖輩在戰場上的驕傲,弟子,不想它只變成歷史!”
拿着孝字做文章,孝敬先祖,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徐渭便是再多不滿,也不好說什麼——當然,這只是賈瑚掩飾自己想要征戰沙場野心的一個合理藉口罷了。
眼看着得意弟子一臉執拗,徐渭想到這麼許久,自己勸也勸了,罵也罵了,他就是不聽,這會兒也只能長長嘆口氣:“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固執呢?”到底是答應了,明天上朝,肯定旁敲側擊,看看皇帝對賈瑚是什麼觀感。“到時候我會裝作不知道,把你的這個堅壁清野的計策提一提,單看皇上,會是什麼反應了。”徐渭氣惱地看了眼賈瑚,要不是他涵養好,真恨不能好好敲一敲這小子的腦袋,看看裡面都裝的什麼,小小年紀,心眼一大把,偏還固執己見,決定了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賈瑚躬身謝過:“勞煩師傅了。”
徐渭瞪着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故意不叫他起身,賈瑚就這麼一直彎着腰在那裡,恭恭敬敬的,手腳半點不顫。徐渭想到賈家兩代國公戰場殺敵的英勇,無奈又是長長一聲嘆息。看來賈瑚這小子,讀書像了他外族,卻也繼承了祖父這邊好武的天資,小小年紀,身手不錯,也難怪想,想往戰場上走一走。罷罷罷,孩子都決定了,自己攔又攔不住,這裡拿人出什麼氣。揮揮手:“行了,你走吧,看你在這裡,我一股子氣就上來了。”
“弟子勞煩師傅了。”賈瑚行禮退出門去,走到門口了,又聽身後徐渭沉聲道:“早點成親吧,戰場上刀劍無眼,你早點成親,你父母心裡也好受點。”若能早早傳出喜訊,戰場上有個萬一……“你這孩子啊,就是太倔了。”怎麼就想到去軍裡呢?
賈瑚這回當真是感激不盡,徐渭這番話,明顯是偏着他了。以他名士高潔品性,說出這番對不住人姑娘——這姑娘還是摯友家的孩子——的話,可見賈瑚在他心中的分量。
賈瑚回過神來,真心誠意給徐渭彎身行禮:“弟子叫師傅操心了,師傅放心,弟子定平平安安回來,日後再孝敬師傅。”
徐渭搖搖頭,並沒多說什麼,只讓他走了。
賈瑚知道,這個老人,視自己如親生骨肉,正如他所說,戰場刀劍無眼,稍有不慎,便會命喪邊境,死於敵軍刀下,這位老人,深怕自己會遭此厄運,這才屢次阻攔。賈瑚不是不感念他的這片慈愛之心,只是他骨子裡,那渴望着上戰場與敵軍對陣廝殺的熱血,早已沸騰,便連夢中,自己身軀也飛向了那祁連山外,化爲那幾百年前的楊家兒郎,身穿鎧甲,手舞長槍,槍頭精鐵泛着白光,上面繫着的紅纓早已被鮮血浸染……
叫長輩操心是他的不是,可那兩輩子積存下來的心願,卻更叫他明白,如果不走這一遭,此一生,他都不會甘心的。
他過往曾經所有的夢想,建功立業,名揚四方,總要讓他試一試。
他保證,只任性這麼一次。
徐渭的反對聲言猶在耳,賈瑚突然想起當日他和徒宥昊說起此事時,徒宥昊對他的堅定支持和鼓勵。說起來,到如今爲止,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沒有任何驚訝,沒有任何阻止,相反,一直堅定支持着他的人。
十幾年朋友,果然沒白做,賈瑚想着,到底有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抱負,自己的理想,並願意一直站在他身後支持他。
他賈瑚何德何能,此生竟有徒宥昊這般知己?
賈瑚還在感嘆,卻不知道,千里之外,他心中的知己,此時,正面臨着生死劫難。
“主子!”侍衛的驚呼聲和着木頭燃燒時嗶嗶啵啵的嘈雜聲,大火燒起的炙熱感,顯得有些模糊不清,高溫燒得空氣都有些扭曲了,啪的一聲,窗櫺被燒得掉落下來,砸在地上,悶聲一聲響。
徒宥昊身上只穿着一身中衣,小心躲避着四處的火花,一點一點,向着屋外移動。
黑暗的夜空裡,只見一座小樓火光四起,一羣人站在樓外高聲嘶喊,不斷有人拿來水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