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這邊無故退婚,李家又是清貴門庭,國子監祭酒,門生故舊頗多,退婚之事雖說低調,最後到底還是傳開了,一時賈政王氏被受人非議,賈珠的好名聲也給蒙上了一層陰影。
相比之下,賈瑚的日子就過得舒心多了,人人都知道榮國府長房跟二房已然分家多年,賈政那邊再鬧,也影響不到長房,相反,因爲邊境動亂和江南貪腐案,朝廷上下忙成了一團亂,或許這麼說有些不合時宜,但人才,往往能抓住機遇,越亂,越是他們出頭的時候。
賈瑚就是這樣一個善於抓住機遇的人才。
一開始誰也沒發現,等到大家注意的時候,賈瑚已經跟兵部的人打得火熱,戶部那頭也給聯繫上了——一個多是好武的大老爺們,一個是精打細算明經上來的老摳,翰林院出身清貴的修撰,誰都不知道,賈瑚是怎麼跟兩邊都處的好的?只是看着人左右逢源,心裡少不得有點泛酸是,索性賈瑚平日會做人,人緣也好,倒不曾有人很非議。
只有那眼明心亮又瞭解賈瑚幾分的,纔多少猜到幾分他的用意。
劉毅勇是戶部郎中,主管錢糧一塊兒,入戶部迄今已有八年,差事樣樣料理停當,辦事牢靠,只因不是進士出身,而是考的明經,卻遲遲難得升官,久了,心也就灰了。他官職低微,雖說管着錢糧,油水頗足,上頭卻還有個令史管着,便是有人要求什麼,總也輪不到他。平日難得有人跟他結交。
偏賈瑚一個翰林院的修撰,顯要勳貴子弟近來卻一直藉故和他相識。
這倒不是說賈瑚看起來就是不懷好意,叫劉毅勇防備非常,正相反,賈瑚人很不錯,親切沒架子,對人也好,劉毅勇很快就把人當成了可交的朋友相熟起來。也正因爲此,劉毅勇對於當初賈瑚接近他的目的很是好奇,一半單純是想弄明白滿足心裡的好奇,一半卻是有心要幫他。
大男人做事幹乾脆脆,大家既然是朋友,就沒什麼不好說的。
劉毅勇在戶部幹了那麼多年,也是官場的老油子了,別看他官位低,可心計卻不少,聯想着賈瑚老往兵部跑,心底隱隱就有些想法,只是一直覺得不可能,這纔沒說話不可思議的亞瑟王。可今兒賈瑚請他吃飯,幾杯黃湯下肚,劉毅勇就有些忍不住了:“我說子方,你該不是想去軍裡監軍文書吧?”
歷朝歷代,文武官員之間,總天然存在着一些矛盾,時而尖銳時而平和,但不可否認,之間存在的問題,從來都沒少過。文官看不慣武官大大咧咧粗俗無禮,武官見不得文官酸文假醋道貌岸然。偏天下人皆以讀書爲上上品,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便是連武官自己,也是希望下一輩多讀些書的。衆人皆以爲,文官總比武官清貴些。而在朝中,文官也卻是掌握着更大的權利。
就拿最簡單的出兵征戰來說,一隻大軍出征,除卻武將,朝廷還會派去監軍、文書、主薄等等文職官員,爲的什麼?就是爲了監督武官在外。看着品階不高,卻是直接掐住部隊喉管的一個職位。
只是話也說回來,朝廷出兵,這樣嚴重的軍國大事,除非是亡國時代,監軍文書之類的差事,也就是擺着好看的,絕不可能真的叫他們影響了軍隊的正常運作,相反,因爲軍中生活艱苦,這樣的職位一般文官都是退避三舍。
所以劉毅勇才這般奇怪,以賈瑚的身份,在翰林院的前程,完全不需要自討苦吃,去軍營裡轉啊?
賈瑚還真沒想到劉毅勇能猜出他的新意來,驚訝了一會兒,才笑道:“劉兄果然眼神如炬,我的這點小心思瞞不過你。”他從來也沒隱瞞過自己的意圖,只是一直以來,都沒有人直面跟他攤過牌,賈瑚想去軍營裡打算,現在想想,好像也就在徒宥昊跟前說過。“不瞞柳兄,小弟我確實有這個打算,去軍營裡好好鍛鍊鍛鍊自己。”
劉毅勇不妨自己的猜測居然是真的,止不住驚訝道:“子方你緣何會有這樣的想法?以你的本事,在翰林院裡待幾年,再放外任,輕鬆不說,前途也是一片光明。入軍營就不一樣了,哪怕是監軍文書,不需直面戰場,可這不怕萬一就怕一萬,前線的事誰都說不準,危險重重啊。而且軍營裡的條件,跟外面根本沒法比,到得戰時,就更加艱苦了。”言語間,實在不很看好賈瑚。
劉毅勇入戶部多年,掌管錢糧方面,自然很清楚,每年軍中糧草輜重開銷,承平時候還好,人數少,軍隊補貼到每個人頭上的酒多些,一些新鮮菜蔬也能運到軍營裡去,可趕上作戰之時,大批軍士被徵召入伍,糧草有限,分到每個人頭上的就少了,要再趕上戰場意外,糧草不能準時送達,新鮮菜蔬難以運達……圍城時候,上下兵丁一天只喝一頓稀粥的事也不是沒有過的。
賈瑚這樣的貴公子,能吃得了這樣的苦?劉毅勇這是真心爲他好。
賈瑚自然感念他這份心,不過他對於戰場的渴望,卻是上輩子作爲楊家子就有的熱切,哪怕如今換了個身軀,對於征戰沙場的熱愛,也不曾變過分毫。
賈瑚鄭重給劉毅勇整斟了杯酒,算是給他賠罪:“有意接近劉兄,是小弟不對,這裡給你賠不是。只是小弟,卻是真心想要在劉兄這裡學習錢糧管理之法,以期將來在軍中得用。”見劉毅勇面露狐疑,賈瑚笑道,“劉兄定是奇怪,小弟一個貴家子弟,爲何堅持要去軍中?說來,不過是小弟的一個執念罷了。”
因給他解釋道:“小弟出身榮國府,劉兄也是知道的,小弟小時就常聽祖父遺憾,榮國府後繼無人,本是軍功封爵,可後代子孫,卻無人可繼家業……小弟不才,忝爲榮國府嫡長孫,祖輩遺憾,卻是不能不顧,小時也曾學過些拳腳功夫,不自量力還想要往那軍中走一走,體會一番祖輩辛苦,也是爲國效力,聊盡心意!”
劉毅勇一聽,倒不好在說什麼,人家一心繼承祖業,難道自己還攔着不成?那像什麼樣?只是少不得驚訝道:“子方你還學過武?”
賈瑚笑笑:“不過是些花拳繡腿,糊弄糊弄外行人罷了。”
劉毅勇見着他這樣,倒是心裡有了數,賈瑚慣來謙虛,如今這般說,其武藝不能說高手,想來也不會差庶女毒妃。既然人家打定了主意,劉毅勇作爲朋友,自然樂意相幫:“這錢糧管理,說穿了,還是賬房的差事。不知子房九章算術可好?若這些會了,學起來倒也快。”
賈瑚再次舉杯感謝:“那就麻煩劉大哥了。”
正事說完,剩下的也就是輕鬆閒適的話題了,賈瑚是個健談的,從各地錢糧收入說到明經進士科舉,再說到人情往來,酒樓飯菜好壞,兩人一杯一杯黃湯下肚,可說是賓主盡歡,等到實在不行了,分手離開,以賈瑚的好酒量,也微微有些醺了,撐着走了一段路,到底是忍耐不得,恰路邊有個混沌攤子,熱騰騰的雞湯泛着滾滾水汽,看着就叫人心裡舒坦,賈瑚叫老闆來了一碗,先半碗湯水喝下,心口才算舒服了些。再咬一口混沌,倒是鮮香可口,鎖緊的眉間,便稍稍鬆開了些。
“老闆這混沌,當真不錯。”賈瑚止不住誇讚那中年老闆道,“便是酒樓裡,怕也難見這般鮮美的混沌。”
那中年老闆很是忠厚老實,聽得賈瑚這般誇,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傻笑着:“哪裡哪裡,客人說笑了,我做的混沌,哪能跟人酒樓裡的比?”
賈瑚看着老闆的老實,止不住輕笑,旁邊正在收拾東西的老闆娘卻鑽了出來,給了自己男人一個眼神,一邊對着賈瑚笑道:“貴客吃慣了好東西,難得看得上我們攤子的混沌,小婦人也多嘴兩句,我們這攤子啊,做了可是三代了,自打我家老爺子起,就在這兒擺攤了,這條街上,誰都知道我老李家的混沌好,貨真價實,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湯頭可是頂好的骨頭湯雞湯熬得。比不得酒樓裡奇珍名貴食材,卻也新鮮。老實不客氣說一句,我們的這攤子的混沌,當得你的誇!”說着臉上頗是自豪的笑了。
那老闆就拉着老闆娘,紅着臉低聲道:“人家客人客氣說一句,你倒囉囉嗦嗦一通。”
老闆娘一眼狠狠瞪過去:“怎麼着,你嫌我說多了?我們攤子的混沌本來就好,誰不知道啊,我說兩句還錯了?”
老闆毫無招架之力,忙忙敗退:“你說的是,說的是,我這不是怕客人覺得煩呢?你啊,就少說兩句。”
老闆娘哼了一聲:“就你囉嗦!”一便又笑着對賈瑚賠禮道,“小婦人沒見識,這邊不打攪客人您了。”一邊又去拿了個碗舀了半碗湯送到賈瑚桌上,“客人才喝過酒吧?我這邊的湯最是鮮甜,解酒正好!”說着,又走開了去幫那老闆一塊兒下混沌下面,收錢。
賈瑚看那碗湯,上頭撇乾淨了油花,喝一口,暖呼呼的,四肢百骸一下就舒坦了,很是舒服。賈瑚瞧着那老闆夫婦,不自覺就笑了,這兩夫妻,一個木訥,一個靈巧,偏兩人站在攤子前,老闆手一伸,老闆娘就知道是要蔥要面,手下很自然就把東西遞了過去,別人吃完了要給錢,老闆趕忙喊那老闆娘去,自己順手就接過了老闆娘手邊的活——兩人之間的默契,縈繞其間的溫馨,叫人看了,心裡都覺得舒坦。
就衝着這份溫情,老闆娘那碗湯,自己少不得也不能吝嗇了。從口袋裡掏出一錠整銀放在桌上,看着老闆娘那瞬間亮了的眼睛,賈瑚纔要說什麼,那老闆傻乎乎地當着他的面就捅了捅他娘子,歡喜的聲音哪怕壓低了,也叫賈瑚聽得清清楚楚:“娘子你看,好大一錠銀子!”
老闆娘氣得直那眼刀刮他,一邊給賈瑚道歉賠不是:“我家男人有點傻,客人別跟他一般計較。”
賈瑚扔下銀子:“既然是賞你們的,我就不會收回來。你們混沌做得好,老闆娘也會做生意,這就算是我的賞錢了。”轉身離開,半天還能聽見老闆娘在後頭一直道謝:“謝謝客官,謝謝客官了!”
賈瑚想着老闆娘夫婦之間的默契溫情,也不知道的怎麼的,腦海裡突然就浮現起徒宥昊的身影,算算,這世上跟他最心意相通志趣相投的,好似就是自己這個好友了。彼此之間,根本不用言語,單隻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也不知道,他現在在江南,過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