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賈瑚現在很不高興。

沒有人會喜歡在好難得遇到對手,已經準備就緒打算和對手來一場光明正大的公平對決分出勝負的時候卻突然發現,對手竟然被些小人施以暗算,生生毀了這一場期待已久的公平競賽。

前世今生兩輩子的教養,讓賈瑚可以信手拈來官場人性之間的謀算心機,可以將陰謀詭計信手拈來,哪怕是對手落進他佈下的陷阱裡生不如死他也不會皺半分眉頭。但是一場學問之間的較量還要背地裡耍手段?賈瑚丟不起這人!

說白了,不過就是賈瑚兩輩子的心高氣傲在作祟罷了,原本他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科舉會輸於人,但輸就輸了,小小科舉,賈瑚相信憑自己的手段絕不會一直輸給唐賓,而在他沒有贏過唐賓之前,這個年輕士子就是他的對手,賈瑚自來信重朋友,但也尊敬自己的對手,別人這般耍小手段,不但毀了自己準備許久的一番對決,如此作爲,品性也已經低劣到了泥地裡,賈瑚實在瞧不上,想想也覺糟心。

策題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唐賓的脣色越來越白,虧得他今天穿的是比較莊重的直綴長袍,否則就他打溼了耳後髮梢雙鬢額角一路流到脖子衣領的汗水,就能讓他背上個儀態不整的罪名來,這番模樣,便是好運見了聖上,也只會讓人誤以爲他在策題中擔驚受怕,給人留下個膽小不堪大任的印象來。科舉取士,取的乃是國之砥柱,這般膽小如鼠之人,怎麼可能取得好成績。

賈瑚倒是有些佩服這個唐賓了,雖然傳聞裡狂放不羈,倒不想還有這般硬的骨頭。從開始到現在,差不多快一炷香的時間了,光看他隱忍的汗水,慘白的嘴脣和微微發顫的雙手,只怕他身上忍受的痛楚非一般人可以想象,偏他還能強撐着若無其事,自己要不是一直關注着他,因爲練武比一般人更耳聰目明,也發現不了這些細節。

倒是個人物。

賈瑚這樣想着,心裡的不快更甚了,好難得才遇到的這麼個對手,若他真因身體不適而廷對錶現欠佳而毀了好名次,自己要再想和他認真一較高下,機會就不多了。

可如今身處皇宮,不一會兒策題過後,便是主試官收卷批改,接着當廷對奏,自己便有心幫他,這地點、這時間,自己也是無能爲力啊。

沙漏裡落下了最後一粒沙,孔瑞揚聲喊道:“時間到,衆學生可以放下筆了。”

將將此時,唐賓也在紙上圓滿寫完最後一筆,寥寥看過,雖有些不盡如人意,倒也勉強過得去,不自覺鬆了口氣,心思這一放鬆,身體上的痛楚便一個浪頭打過來,便是心性堅忍如他,也不由得低低悶哼了一聲。

唐賓受痛,怒氣與不甘反而越發旺盛起來。今天這場和,誰會暗算他,誰有機會暗算他,他心知肚明。可他絕不會讓他們就這樣稱心如意的,小小科舉功名,他不在乎,便是放棄了也沒什麼,可既然敢暗算他,他還非得爭出個高低來不可了。

內侍將衆考生卷子收走,一一放好置於托盤內,孔瑞讓衆人在原地等候,自己和兩個副試官拿着卷子現行離開了。

可哪怕是他們走開了,衆位士子也不敢隨意四處張望,不說保和殿皇宮大內富麗莊嚴,便是一旁侍立的侍衛和內侍,誰知道他們其中有沒有誰是皇上的眼線,派來監察他們的言行舉止的?前朝就有過士子在策題後以爲無主試官在場便失了儀態,最後遭了皇帝厭棄的,前車之鑑不遠,士子們好容易有今天,誰都不想這時候馬失前蹄,白白浪費了幾十年的寒窗苦讀。

此時已是日上中天,從早上起來到如今,好半天過去,又經歷了一場策題,勞心勞神,士子們怕在宮中失儀,來之前並不敢吃太多東西,尤其是水,從早起到如今,最多的也不過是水打溼了牙,哪敢多喝。如今考完卷子,主試官也走了,哪怕還小心翼翼的,到底不比前頭擔憂緊張,這一來,腹中飢餓感頓時涌了上來,更有口乾舌燥,灼的人心裡發慌。

好些士子坐在位子上,臉色都有些變了。

正此時,突然傳來一陣紛沓聲,衆人擡頭看去,卻是一穿着管事內袍的公公領着一隊託着托盤的內侍走了進來,飯菜的香味瞬時四散開來,勾的一干飢腸轆轆的士子更感飢餓,定力差些的,直暗暗咽口水。

那公公揚聲道:“列爲士子答題辛苦,科舉乃爲國取士,各位皆爲未來國之砥柱,如今日上當頭,賜下飯食與衆位,諸位當牢記君上之恩。”

衆人只道是皇帝賜下的飯食,俱都跪下來叩謝道:“皇恩浩蕩,必不敢忘。”

那公公讓內侍們把飯菜分給衆人,都是托盤早就放好了的,三小碟的菜蔬有葷有素,一小碗綠粳米飯上還撒了芝麻,看着便讓人食慾大增。衆人心頭感念皇上還記得他們這些士子,感恩戴德地忙享用起了這‘御賜’的飯食,碗筷碰撞聲,用飯聲,大殿內好一陣悉悉索索的嘈雜。

賈瑚並不很餓,他是習武之人,不比文弱書生,空着肚子累了半天就受不住,眼見得唐賓不過寥寥扒了幾口飯就放下了筷子,賈瑚就知道,他肯定身子越發不適了。

袖子微微一掃,放在一邊的勺子‘不小心’就掉在了地上,賈瑚作勢彎腰去撿,另一手卻將自己袖子上一粒盤扣扯了下來,用勁扔到了唐賓身上,見他眼神投注過來,賈瑚低聲道:“通者不痛,痛者不通,你若哪裡不適,按阿是穴試試。”

阿是穴,又名不定穴、天應穴、壓痛點。這類穴位一般都隨病而定,多位於病變的附近,它的取穴方法就是以痛爲腧,即人們常說的“有痛便是穴”,身體疼痛時,按壓此穴,可暫時止痛。

四書五經,周易玄學,賈瑚賭如唐賓這般的風流才子,或許醫術不通,但最基本的穴道卻還是通曉的。

唐賓聽聞後,一瞬懷疑地直盯着他,賈瑚不理,撿起了勺子,只端坐用飯,再不理他。他的心意已經盡到了,至於唐賓聽不聽,做不做,那就是他的事了。

賈瑚是希望能和他來一次學問的較量,但如果老天實在不作美,他也並不強求,不過是個遺憾罷了,人生裡,總難免有不如如意順心的時候,不過小小遺憾,相信不久,他也就忘了。

不過賈瑚顯然把自己看的太低了。事實上,唐賓並不如他所想的,對他就一無所知。京裡文人士子圈裡也算是頗有名氣的‘雅公子’賈瑚,人人都道是隨了其外祖祖父,揮毫作文,上馬拉弓,文武全才,最難得還對人彬彬有禮,有節有度,從不以勳貴子弟身份仗勢欺人,君子之稱當之無愧。

他進京後,族叔就有言,這位賈瑚怕將是他最大的對手,他當時並不以爲意,直到放榜之後,賈瑚緊隨其後,族叔通過關係抄錄了一份賈瑚的文章來給他,他看過,果然難得好文采,只是與自己的鋒芒畢露不同,他更善於將刀鋒掩藏在溫和之下,行文若流水,看似柔弱無力,卻不知其下湍急漩渦,直能讓人在不經意間就葬身其中。

這是個腹中有大丘壑之人。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唐賓自己也不敢很說自己佔了個會元的位置,就一定比賈瑚強了,他頗是希望能和賈瑚來場面對面的交鋒,可惜自出榜後,賈瑚就少有出門應酬,唐賓自己家裡也麻煩事不斷,一直抽不開身,直到今日,內侍點名時,他才知道,賈瑚原來長得這幅精緻俊美的模樣。

一點也不像是北方的男子。唐賓忍着痛,裂開嘴笑起來,比起他來,自己倒像是北方男子了,看他那秀氣白皙的皮膚,便是女子,也少有這般晶瑩若雪的膚質吧,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養護的,聽說他還習武,怎麼就沒曬黑曬粗了那一身肌膚?

阿是穴,唐賓嘆一聲,手掌摸索着在痛處附近找到穴位,狠狠按壓下去。一股徹骨的痛處從腳底直衝上頭頂,那一瞬,唐賓險些以爲自己都要痛暈過去了,可不消一會兒,至痛之感消去,原先縈繞纏於肚腹之間的痛楚,竟真的隱隱有些消減了。

唐賓眼中劃過一絲喜色,直覺偏頭去看賈瑚,賈瑚卻自端坐身姿,背脊挺拔地一小口一小口用飯,修長的手指使着兩根普通的玉著,一時都分不清到底是玉白還是手白。唐賓低低悶笑,這份情,他記下了。

用過飯內侍又撤了杯盞,衆士子坐在殿內,不敢再輕易發出聲音,只等着前頭把複試的消息傳遞過來。按慣例,只有前十名有資格面聖,與君王當庭問辯,春闈時名詞便在末尾的不敢奢望,擠在前頭的幾個卻都伸長了脖子。唐賓的臉色已然好了許多,視線劃過右下首坐着的唐寧,正正與他的視線對上,唐賓冷笑一聲,挑高了眉頭,輕鬆惡意地綻開了燦爛的笑來。

唐寧臉上先是白了一瞬,一會兒又是不敢置信,再到後來,便是臉色鐵青地坐在那裡,看也不看唐賓了。

唐賓冷哼,也收回了視線閉目養神。嫡支如今是越來越過分了,真當他是死人了。這次不狠狠把唐寧比到塵埃裡,他唐賓枉自被人叫了那麼多年狂生!

大概一個時辰過去,終於有人傳來了消息,前十名定了下來,不消說,唐賓和賈瑚都在其中。唐賓站起來隨着領頭的內侍往前走的時候,還不忘對着唐寧露出個得意的笑來,氣得唐寧臉都扭曲了。

賈瑚倒是佩服這小子,這前前後後,他按了好幾次阿是穴,痛得幾次悶哼,誰知臨到了,還有心情對着人挑釁!心眼……真小!

來到御前,皇帝見着一衆三行排開的士子,不得不承認,今年的士子水平當真很高,前十名裡,竟有八位都是青壯年,餘下兩位便是上了年紀,也不過四十多,足以爲國再效力一二十年。剩下八位,也多有身姿俊美,氣質上佳之翩翩兒郎,尤以賈瑚唐賓爲最,賈瑚氣質溫和,俊秀高雅,唐賓狂放不羈,神采飛揚,再想到他們做的文章,皇帝不由心情大快,今年的狀元探花,他可是不愁了。這兩人好似還未成婚,到時打馬遊街,不知得勾走多少閨秀小姐的芳心去。

“方纔策題,衆卿皆有所見,朕心甚慰,只是朕還有一問,還望衆卿爲朕作答。”皇帝看着衆士子彎腰直道不敢,心情更好,禮儀氣度皆都不錯,這次取士,頗有收穫,“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衆卿認爲,該作何解?”

衆人沉吟一會兒,唐賓率先答道:“回陛下,學生認爲,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蓋聖人之行藏,正不易規,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之言矣。”

賈瑚跟着說道:“回乎,人有積生平之得力,終不自明,而必俟其人發之人有積一心之靜觀,初無所試,而不知他人已識之者,神相告也,故學問誠深,有一候焉,不容終秘矣。回乎,嘗試與爾仰參天時,俯察人事,而中度吾身,用耶舍耶,行耶藏耶?汲於行者蹶,需於行者滯,有如不必於行,而用之則行者乎?此其人非復功名中人也。”

唐賓又道:“一於藏者緩,果於藏者殆,有如不必於藏,而舍之則藏者乎,此其人非復泉石中人也。則嘗試擬而求之,意必詩書之內有其人焉。爰是流連以志之,然吾學之謂何。而此詣竟遙遙終古,則長自負矣。竊念自窮理觀化以來,屢以身涉用舍之交,而充然有餘以自處者,此際亦差堪慰耳。”

賈瑚不等他說完,又搶道:“嘗身爲試之,今者轍環之際有微擅焉,乃日周旋而忽之,然與人同學之謂何,而此意竟寂寂人間,亦用自嘆矣。而獨是晤對忘言之頃,曾不與我質行藏之疑,而淵然此中之相發者,此際亦足共慰耳……”

一時滿殿只聽他和唐賓聲音此起彼落,爭先恐後,毫不相讓,彼此針鋒相對,偏政見卻頗爲一致,所思所言,倒似一人。衆人讚歎之餘,也不由好笑,這兩人,倒不像是對手,反而像是至交。

賈瑚唐賓視線兩兩相對,也不由驚訝地笑了,他二人破題,竟有這般相似。

作者有話要說:文言文是從網上搜的,下面接着正文補上

兩人針對的緊,完全沒有給別人作答的機會,皇帝是個心寬的,見他們二人如此,反而高興,也不攔着,只由着他們辯論,心裡已然決定,狀元探花,非二人莫屬了。

前三甲中,榜眼一直是比較被忽略的一個,狀元文采卓著,探花郎卻非文采卓著神采風流者不得擔任。難得唐賓賈瑚都是翩翩美二郎,只是文采不相上下,當真難以決斷。

皇帝又出了一題詢問其餘士子,定下榜眼名次,對唐賓賈瑚二人,卻始終難以定下。

問左右:“衆卿以爲,何人堪爲狀元?”

衆臣面面相覷,也都難以決定。“皇上聖裁,臣等實在決斷不出。”

皇帝思索當前,勳貴畢竟尾大不掉,倒不如清流世家出身的唐賓好差使,且唐家內部不穩,自己用起來,也更得心應手,想及此,便有了決定。

“江寧唐賓,朕今日着你爲今榜狀元,入翰林院當差。”皇帝笑眯眯又看了賈瑚,“朕還記得當年你姑父年少中探花,風姿儀態,至今難忘,今日着賈卿你爲今榜探花,也算是一樁美談了。”

“臣等謝主隆恩!”齊齊跪倒參拜,賈瑚了過一樁心事,卻並無自卑之感。文無第一,各有所好,經此比試,他、並不就比唐賓差。與唐賓視線交匯,各自善意的笑笑,惺惺相惜。

他、倒是可以交個朋友。兩人都這般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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