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遠侯府來人了。賈敬眉間一跳,直覺問道:“是誰來了?”
那下人苦瓜着臉:“是靖遠侯爺,大舅老爺親自上門來了。”
竟然是靖遠侯親自登門。賈敬瞬時變了顏色,這位可是有爵位的,沒了賈代善,如今滿府裡,論身份,除了賈母,誰也沒這位尊貴,偏賈母和張氏慣來關係不好,靖遠侯,怕是不會給賈母面子,到時鬧起來,賈家真真是顏面全無了……
賈敬想到此處,直是冷汗淋漓,大拇指摩挲着指尖,努力想要冷靜下來應對眼前的情況,可實在是太過慌亂,哪裡又能想出什麼好辦法來。
賈赦倒是笑了起來:“大舅子來了?也好,正好,今日把這事瞭解掉。”說着倒是站起了身,撣撣衣服上並不存在的塵埃,擡腳就要出門。
賈敬被賈赦氣得幾欲吐血:“感情我方纔說的你完全沒聽進去是不是?你還真當張家是吃素的,不能把你怎麼樣?!你還想不想活了,我來的時候你還敢在我面前愛理不理的,這會兒輪到你怕的時候了,你倒膽魄十足,恩候,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場合該做什麼事?!”
賈赦意味不明地瞧眼他,神色卻是漸漸柔和了下來:“敬大哥,你的好意我明白,只是有些事,實在不是躲,就能躲過去的。如今我們府裡亂糟糟的局面,你也是看在眼裡的,我父親纔出殯呢,要叫他知道,他纔去了這許久,他維護了一輩子,爲之拼搏了一輩子的榮國府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怕他在九泉下,也難瞑目。正好今兒人都在,有些事,該攤開來說還得攤開來說。”
賈敬總覺得賈赦這話意有所指,只是眼前的境況實在容不得他多想,聽罷賈赦的話,他越發來了氣:“你既知道要爲已經去了的叔叔着想,怕他地下不安,你就該保重自己。張家兄妹向來感情極好,滿京裡誰不知道?如今弟妹情況不好,靖遠侯擺明是來興師問罪的,你就是心懷愧疚,也不能敢這時候過去啊,到時候打起來,我都沒臉攔的。”
這是實話,背後賈赦走了也就算了,當着苦主靖遠侯的面,要他真打了賈赦爲張氏出氣,賈敬還真沒臉勸,人家張氏躺在牀上人事不知,兩個孩子沒了娘,賈赦挨頓打怎麼了?該!要是他自己的妹妹被人這麼欺負了,他都能跟人直接拼命!可站在賈氏族長,賈赦堂兄的立場上,賈敬難免偏了心,到底自家人重要,張氏雖可憐,也不能眼瞧着賈赦吃了虧去。
賈赦聽出賈敬話裡透露出的關心來,笑容益發真心了許多,態度也和緩下來,這位堂兄,與他年紀相差頗大,一直以來又是擔當的族長的角色,賈赦被賈母傷透了心,原也沒把這位兄長怎麼放心上,倒不想,遇到事,這位堂兄卻是主動讓自己避禍,哪怕他明知道,自己要是躲了,怕靖遠侯絕不肯善罷甘休,他頂着爵位,賈敬應付起來,也不輕鬆。這可真真是拿着自己辛苦來換他的平安了。
念及賈敬的這份兄弟情,賈赦也不再在他面前裝糊塗,只苦笑着謝道:“敬大哥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也知道,怕是大舅哥這次來,心裡不痛快的緊。只是今兒,我卻是躲不得。”見賈敬沉下臉還要說話,賈赦只反問一句,“敬大哥道是我要躲就能躲了,前頭太太和二弟還在呢。”
“呃……”賈敬恍然記起賈母和賈政,啞口無言。這兩位怎麼可能甘心幫賈赦收拾爛攤子,怕是已經派人來叫賈赦了吧。賈赦想躲,怕還沒出榮國府大門,這兩位早就收到消息趕來了。
賈敬再多的話,在賈赦擺出的□裸的現實面前也只能全部咽回肚子裡,臉色難看地佇立良久,最後,也只能拍拍賈赦的肩膀:“你既然想要當着衆人的面徹底解決此事,那我也不攔着你。你我畢竟一家,要真有事,我也不會在一邊白白看着。”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承諾了。
賈赦知道,這已經是賈敬能做到的極限了,作爲賈氏族長,他代表的是賈氏一族,他要當場跟靖遠侯撕破臉,到時候很可能會被誤解爲賈氏宗族要更靖遠侯府過不去。
賈赦笑笑,道:“敬大哥不必擔心,大舅子總不能打死我不是?還有兩個孩子呢。”
賈敬微一尋思,還真是,有賈瑚賈璉在,靖遠侯總不能真弄死了賈赦,再不濟,賈赦也是榮國府的繼承人呢。可是……“靖遠侯府雖說是有名的儒將,可畢竟也是軍功起來的,府裡養得護衛可不是吃素的,隨便幾下,就夠你甩胳膊斷腿,躺個一年半載的了。”賈敬說着就心煩,兄弟之情去後,對賈赦也不滿起來,“你要小心點,如今哪來這般禍事?”他如今也是裡外不是人。既不能撒手放了賈赦不管,叫他受了傷,落了賈家的名頭,又不能太過干涉,明明理虧還跟着張家作對,不說情理,道義上也說不過去,當真是左右爲難,怎麼做,都是錯!
賈赦也不辯駁,只低聲一句道:“我也沒想到,在自家裡,滿府的丫頭婆子,竟就叫我堂而皇之地害了孩子他娘……”
這話什麼意思?賈敬腦海中靈光一閃,還來不及抓住,賈赦已揚聲喊來人送水來給他潔面,又對着鏡子整了整衣冠頭髮,洗過把臉,揉了揉臉,叫臉上看着精神了些,大踏步就走了出去。賈敬陰着臉,也跟了過去。
靖遠侯顯然是來者不善,賈敬一路走來,所見下人都面帶憂色,到了榮禧堂,門口站着五個面生的精壯漢子,見到他們也不行禮,顯見不是榮國府的人。賈赦見到其中一人,還給他打招呼:“李護衛,我大舅子可在裡面?”
那李護衛彷彿見了鬼一樣看着賈赦,似乎被賈赦的平靜給嚇到了,還是他身邊的人捅了捅他的胳膊他才反應過來,臉色難看道:“當不起賈大爺問詢,我們侯爺去看姑奶奶了,可不在裡面。”李護衛父親就是靖遠侯府的家將,他自小就被訓練着忠心護主,如今賈赦傷害了張氏,他纔不管賈赦是不是姑爺呢,一律沒好臉色,肯回答他,已經是記得靖遠侯來之前的吩咐:“不準輕易生事”了。
賈赦並不計較他的無理,反而誇道:“倒是忠心,我們榮國府的護衛要都能有李護衛你的一半就好了。”
李護衛報之以冷笑。他旁邊四個張家帶來的護衛也都不理睬賈赦,當他如空氣一般漠視,顯然是對張氏病重的事心存芥蒂。賈敬見之也不由得嘆息,靖遠侯府端的會□下屬,竟個個都如此忠心。 wωw▪ttκa n▪¢ o
賈赦沒有停留,轉身匆匆往張氏處趕去。賈敬猶豫一下,到底還是跟了上去。賈赦走得挺快,賈敬只好也跟着一路快走,到了張氏屋子外面,只聽得裡面靖遠侯大怒道:“我妹妹前兒還好好的,如今就躺在牀上人事不知了,親家太太可得給我個解釋!否則,今兒我就帶了我妹妹回去。”
張氏身子不好,大夫都說要過不去這一關了,靖遠侯這時候要把張氏帶回張家,張氏在外頭沒了,可不能進賈氏祖墳,這一來,張氏就不算是賈赦的原配妻子——靖遠侯,這是要讓張氏和賈赦和離呢。
賈敬擰起眉,後頭就聽賈母在那裡給靖遠侯賠不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教好兒子,實在沒臉在這裡跟你求情。只是老大媳婦卻是我們賈家八擡大轎迎娶進來的,再怎麼,我們也不會有心害她,老大真是喝醉酒糊塗了,纔不小心害的老大媳婦如此。張侯爺,你就看在我兩家交好的份上,對老大網開一面吧。”
賈赦冷笑一聲,下一刻,靖遠侯就暴跳起來,大怒道:“虧得親家太太說得出口,叫我們網開一面。若親家太太記得,當初可是老國公爺親自來我們府裡幾次遊說,我父親才把妹妹嫁到你們家,這才幾年,我妹妹就變得如今躺在牀上奄奄一息了?親家太太還有臉叫我們網開一面?兩家交好?兩家交好,親家太太就是這麼對交好的姻親的?”說着,冷笑連連,氣到了極致,反而冷靜了下來,嘲諷道,“親家太太莫不真當我們靖遠侯府敗落了,就能隨便被人剝光了臉面踩在地上?真當我妹妹身後沒人給撐腰了是不是?就由得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了?”
賈赦聽着,一邊上前掀開簾子進去,賈敬自然不能落後,一進門,就見靖遠侯氣得直扭曲了五官,狠狠撂下話來:“要我妹妹真有個三長兩短,就是拼盡我靖遠侯府,我們也誓不罷休!”
賈母忙忙勸服:“我們兩家多年交情,我怎麼會如此。說到底,這事確實是老大做錯,你們要處置老大,我也真是沒臉給他求情的……”
賈赦雖早有準備,可聽到這句,還是止不住地想,要是如今遇到這事的是賈政,怕是賈母就不會這般雲淡風輕,說着什麼“沒臉給他求情”了吧,不定連長輩的款兒都擺出來了,好求人放過賈政呢。同是他們的母親,賈母何其偏心?靖遠侯分明來者不善,她卻連爲他求情都只流於表面,泛泛爲之,不肯出死力。
不定她還盼着他在張家人手下殘了廢了,好正大光明把爵位交給賈政承襲呢!賈赦眼裡冒出了火,當即嗆了回去:“教出我這樣的兒子,太太自然是沒臉求情的。”看着屋內衆人都把視線移到他身上,賈赦彷彿想起了什麼一樣,衝着賈母勾起一抹惡意的笑,“對了,我差點忘了,太太親自教養的兒子是二弟,我是祖母教養着長大的,教出我這樣的不肖子孫來,實在是祖母沒教好我,與太太無關!”
賈母氣得嘴脣都哆嗦了,口裡連喊了好幾聲“你、你個逆子……”,撫着胸口直喊疼。
賈敬眼瞅着不對,卻實在不願陷進這麻煩裡去,只當自己沒看見,賈政卻是忙忙上前扶住了賈母,責備地看了賈赦,說道:“大哥,你是要氣死母親不成?”
賈赦很乾脆地回答道:“反正我現在身上就要背上害死髮妻的罪名,再加一個忤逆,也沒什麼不是?”
賈母這會兒是真被氣到了,身子一仰,險些栽倒下去。賈敬嚇了一跳,趕忙跟賈政一起扶着賈母坐下來。剛要斥責賈赦,靖遠侯不耐煩地打斷道:“我今兒來,可不是看你們母子失和的。如今我妹妹還躺在裡屋,如今事主也來了,我妹妹到底爲的什麼變成這樣,你們榮國府,得給我交代。”
靖遠侯話一說完,賈母就強壓着不舒服給他賠罪道:“一切都是陰差陽錯,我們老大也是酒後糊塗,這才釀成了大錯,實在不是有意……”
靖遠侯手一擡打斷了她的話:“酒後糊塗?不是有意?這麼幾句話就能揭過他做的事了?”看着賈赦冷笑,“既然酒品不佳,就該小心謹慎!”
賈敬突然回神自己一直覺得賈母與靖遠侯之間對話的違和感到底是什麼,賈母的話明着是在給賈赦開脫,可每一句,實際上卻都引得靖遠侯愈發動怒,反而給賈赦定死了罪名。就如剛纔,賈母已是承認了,是賈赦酒後失德,結果才害得張氏人事不知,已是給賈赦認了罪。
賈敬突然覺得手裡攙扶着的賈母的胳膊有些燙手,這位看似虛弱的婦人,卻真真是心狠手辣,連自己的親骨肉,也這般狠心算計……
賈赦對着靖遠侯,滿是愧疚,卻不肯認下所有罪狀:“正好大舅子來,我有些事,卻也要大舅子幫忙查,否則,我就是認了罪,也不服氣。”
靖遠侯挑眉:“是什麼?”
賈赦瞟了眼賈母:“當晚伺候的下人。”賈母身子一僵,剛要阻止,賈赦已經搶先說了出來,“這事開始就是太太在審問,只是有些地方我實在疑惑的慌,我分明記得我送走客人之後就再沒喝酒,偏這些下人異口同聲都說我喝醉了不記得了……軍中有套審問的法子,靖遠侯府定然也不陌生吧?不置可否幫我一次,弄清楚了這事,要殺要剮,我絕無二話!”
賈母臉色鐵青,看着賈赦道:“你要張侯爺動手審問,怎麼,你是懷疑我在陷害你?你認爲我審問那些下人沒用心?他們都被我收買了?”看着已是出離憤怒了。
可這次,賈赦卻沒有因此就罷手,反而淡淡道:“太太畢竟不是行家裡手,一時出錯也是有的。這些刁奴平日就是欺上瞞下,背後做得事多了去了,最是刁滑,太太不注意被他們騙了,也是有的。”說罷也不看賈母反應,只深深給靖遠侯鞠了一躬,“還請大舅子幫着審問一番,若真是我酒後失德,我伺候便墜入空門,爲大奶奶祈福唸經,若我是被算計、大奶奶可不恩能夠白吃了着許多苦頭!”
賈敬被賈赦的話嚇了一跳:“恩候,你胡說什麼,你可是榮國府長子,出家的話,也是你能隨便說的?”
靖遠侯卻問道:“當真?”
回答他的,是賈赦當天豎起三指,珍重發誓道:“若有欺瞞,天誅地滅。”
這般毒誓發下,賈敬再攔不住,手一鬆,就放開了賈母,賈母又驚又氣,一時不妨,重重跌靠在了椅背上。靖遠侯轉過身來看着她,要求道:“還請請親家太太把那些下人都叫來,我要親自審問。”
賈母還在掙扎:“下人異口同聲的,還能冤枉了他?嚴刑拷問,怕是更不準。”
賈赦冷冰冰插了一句:“怎麼太太不希望兒子是清白的嗎?被下人算計和自己犯錯,太太,你難道希望兒子是後者嗎?”
賈母氣了個仰倒,只無言以對,靖遠侯肅顏說道:“還請親家太太,把那些下人交給我審問!”
賈母的雙手縮在衣袍下,緊緊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