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說話之間,外頭那羣少女便如穿花蝴蝶般翩然飛了進來。她們全然不似方纔在葡萄架下時那般活躍,舉止形容皆收斂了幾分,或三五成羣,或彼此相攜,親親熱熱地走到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及諸位貴夫人面前行禮。一時間鶯啼燕語,真是好不動聽。
因她們人數衆多,難免似有些擁擠。王玫便退後了數步,帶着幾分欣賞之意瞧着她們。未來赴宴之時,她心裡也將她們當成了潛在競爭對手。但如今一見,卻都是一羣未成年的小妹妹,還有幾人甚至看起來尚未及笄。不論是過去或是眼下,她與她們的年紀都相差了這麼多,便是稍微受了些不明不白的排擠,她又如何會放在心上。於是,她便很是怡然自得地讓自己成了這樁“鰥夫選妻”盛事的旁觀者。
她並不知道,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都正在不動聲色地關注她的反應。當然,真定長公主對她這般淡定又好奇又賞識,越發喜愛她。而鄭夫人則只當這王氏女確實對自家四郎無意,下意識地瞧着她,心裡又暗暗放心,又不免越看越不是滋味。
“這會兒便讓你們進來,全因阿家得了樣好東西。”李十三娘引着這羣少女看向那架紫檀屏風,輕笑起來,“你們也都是知書達理、善工詩畫的,不妨點評一二?”
只一眼,早便做了不少功課的鄭四娘便道:“咦,這淺絳山水莫不是四表兄的手筆?這是四表兄獻給貴主的重陽節禮麼?”
除了她之外,許多少女也都見過崔淵崔子竟的畫作,自然多少認得一些。只是其他人不及她反應快而已。此時,她拔尖說了頭一句,少女們便含羞帶怯,嘰嘰喳喳地點評起來。這個說“筆意一氣呵成”,那個說“秋意延綿無邊”,另一個說“留白意味雋永”,倒是都頭頭是道,聽起來也讓人覺得果然見識頗爲不錯。
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及其他幾位夫人已經帶着崔簡、崔韌、王旼走到一旁,分別在榻上坐下了。幾位貴夫人湊趣地逗弄着三個小傢伙,全然不理會少女們都說了些什麼。倒是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似是始終關注着少女們的動靜,時不時悄悄說上兩句。
王玫本是靜靜立在一旁,不想少女們又按親疏遠近分了不同的小團體,輪流過去細看討論。而尚未輪着的某個小團體不知不覺地便靠了過來,讓她不得不又避讓了幾步。這小團體裡一位看起來很是嫺靜端莊的小娘子卻趁機走到她身側,欠身行禮,低聲道:“方纔四娘出言無狀,實在失禮,還請道長見諒。”
王玫微微一笑,道:“一場小誤會而已,鄭娘子不必放在心上。”這位阿姊看起來便比自家妹妹成熟穩重多了。十六七歲的年紀,在這羣少女當中也是較爲年長的,也早就到了該婚配的時候了。若說心急,以年齡來看,也應是姊姊心急纔是。或許,做妹妹的也不過是急姊姊之所急?
鄭三娘擡起首,輕輕彎了彎嘴脣:“多謝道長。”她也不再逗留,轉身又走進方纔的小團體中,很快便加入了她們的談話。而鄭四娘咬着嘴脣,看了王玫一眼,又紅着臉移開了視線,滿面懊惱。
王玫勾了勾嘴角,淡淡地笑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她身邊又站了位小娘子,也彷彿局外人一般,打量着那羣少女,壓低聲音哼道:“九姊姊怎麼這時候纔來?已經錯過了好幾場戲了,真是太可惜了。”
“你們倒是到得早,明明住在佈政坊。”鴻臚寺卿崔家住在長安城西側的佈政坊中,倒是緊鄰皇城,周圍也同樣居住着許多達官貴人。但畢竟遠離東北角的高門世族聚居之地,平常往來都甚爲不便。
“緊趕慢趕着,總算不是最後一個到的。”王十七娘回道,“來了之後,只見了這麼些小娘子,我那些表姊妹高興得雙眼都放光了。”她毫不忌諱地擡了擡下頜:“鄭氏姊妹提議畫菊,大家都紛紛應了,忙不迭地塗塗抹抹。這個不小心往畫上倒了顏料,那個不小心裙角沾了墨汁,真比去寺院聽講經、看百戲還有趣。也不知待會兒,她們要給貴主和夫人們看什麼。”
王玫好不容易纔按捺住笑聲,身旁另一側卻傳來一聲低笑。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旁邊又多了一位小娘子,正掩口笑着,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眸。“兩位見諒,我也並非刻意偷聽,只是眼下無處可去了……”
王十七娘瞥了她一眼,道:“無妨。我是太原王氏大房嫡支王十七,這是我族姊,三房嫡支王九,一時想不開出家了。”
那小娘子瞧着這族姊妹二人,抿脣笑道:“我是范陽盧氏四房嫡支盧十一。”
盧氏?王玫心中一動,不着痕跡地打量着盧十一娘,果然在她的眼角眉梢間發現了幾分崔簡的影子。原來,這一位就是阿實的姨母。論起來,也應是鄭夫人與崔尚書極爲中意的兒媳人選罷。只是,這姑娘看起來卻完全不像鄭氏姊妹那麼熱衷,反倒與十七娘一樣找到了這個不想引人注意的角落。
“我法號清淨,喚我清淨道長便可。”
盧十一娘朝她笑了笑:“道長年長,喚我十一娘便是。”
王十七娘也道:“至少在這樁事上,咱們應該很是投緣。那便不必拘束,互喚名字就是了。”
王玫掃了長輩們那頭一眼,忍不住低聲道:“十七娘,你這樣獨自出來,表姊妹們恐怕會覺得你不合羣罷。”王十七娘在舅父家本便過得不盡如人意,越發特立獨行,便越容易受到排擠。
“她們巴不得我不上心呢。”王十七娘接道,“這兩日舅母常抽出空來叮囑我,她們已經很是不滿了。若是對這件事充滿興趣,恐怕往後的日子才更是難熬。幸好我不喜什麼書畫,又是從晉陽來的,沒聽過崔子竟的名聲,更對這個引得人人競相追逐的鰥夫沒有興致。隨她們去罷,我只是來看到底會選中誰而已。”
“……今日未必能有什麼結果。”王玫道,“待會兒我們不如一同去登高望遠?”那片一半紅楓一半銀杏的小山坡實在是漂亮,她很想去賞玩一番,也順便多活動活動。“十一娘也一同去麼?”
“同去罷。”盧十一娘頷首答應了,“我今日是獨自跟着長輩過來的,正巧認識了兩位,也實在是有緣得很。”
三人說話的時候,婢女也低聲地給李十三娘傳了幾句話。李十三娘便快步行到真定長公主身邊:“阿家,子由和子竟過來了。”真定長公主瞧了瞧鄭夫人,笑道:“小娘子們暫且避一避罷。”原本還在低聲議論的少女們或涌起了紅暈,或仍談笑如常,走入了廳堂北側豎立的石屏風後。王玫便也壓低聲音和王十七娘、盧十一娘暫時道了別,目送她們攜手去了。
“清淨,倒是讓你在那裡站了許久,趕緊過來。”真定長公主又喚道。
“離小娘子們近些,也染了些朝氣。”王玫緩步走到給她安排的坐席邊,安穩地坐下來。
“你這年紀,不用養都顯得氣色好,還需染什麼朝氣。”真定長公主笑道。
“都是兒的不是。”李十三娘遂嘆道,“就和清淨似的,被這羣花迷了眼,都忘了該做什麼了。她們退下之後,心裡還真不是滋味呢,只恨不得再多看幾眼纔好。”
“待會兒你們倆便繼續好好看個夠罷。”真定長公主笑吟吟地道,“我們光是看你們也夠了。”婆媳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感情融洽得讓在場這些很熟悉她們的貴夫人們仍不免在心裡感慨萬分。
這時候,崔滔與崔淵舉步走進來。兩人一前一後,一個穿大紅色窄袖圓領袍,一個着梔黃色大袖圓領袍,襯得都十分精神。只是,兩張相似的俊美臉龐上,卻似不約而同地帶着幾分懶散的氣息。當然,這懶散氣息在崔滔身上,添了幾分紈絝風流之感;而在崔淵身上,卻又多了些許名士不羈之風。
幾位貴夫人也有許多年不曾見到崔淵了,自是暗暗滿意不已。而且,崔淵將鬍鬚剃得十分乾淨,更顯得年輕了好幾歲,瞧着也似少年郎一般。
兩人拜見了諸位長輩,崔滔環視了堂內一遭,目光在石屏風後停了停,顯然有些失望。崔淵則忍不住又看了看王玫,雖只瞧見她安靜的側顏,心裡乍然又起的思念也漸漸平靜下來。他的動作實在太隱晦,連一直注意着他的鄭夫人也沒有瞧出來。
“阿孃,若是沒有什麼事,我和子竟便先告退了。”崔滔道。他其實很清楚,那些個未出嫁的世家貴女不是那麼容易能見到的。但眼前這幾位貴婦“買家”,顯然並不足以引起他的興趣。
“你想走便走罷,子竟留下。”真定長公主道,指了指侍婢們陸陸續續捧過來的畫。因尚未裝裱,所以這些畫也仍是攤開的一張張紙,望過去也毫無例外皆是菊花。“子竟,你好歹也是書畫雙絕,便評一評這些畫如何?”
鄭夫人看了真定長公主一眼,心裡對這位身份貴重的弟媳婦頗爲感激。這本來是她的意思,在貴主舉辦的賞花宴上這麼做,也確實有些逾越了。但真定長公主十分體諒她,以叔母的身份讓崔淵來點評也不會那麼直接。
崔淵只是掃了一眼,便道:“叔母,這恐怕不合適。”他也不提什麼閨中之作之類的話,而是輕描淡寫地道:“我一向非名作不評。”崔子竟崔四郎若是誰捧着畫讓他點評都答應,那也別想有安生日子過了。因此,他一向是看得過眼的才評點一番,看不過眼的毫不猶豫便拒絕了。若是連這一點都無法由他自主,又何談狂放的魏晉名士之風?
真定長公主也不惱,無奈地瞥向旁邊的幾位貴夫人,道:“瞧瞧,我竟是將他這脾氣給忘了。”
“貴主也不過是一時戲言而已。”貴夫人們趕緊答道。誰都清楚,真正的名士,哪裡會看得上閨中之作,又哪裡會降尊紆貴來配合這樣的活動?
“不如貴主和鄭夫人點評罷。”
“是啊,貴主與鄭夫人的眼光,必定是不錯的。”
此時,崔淵卻揉了揉崔簡的小腦袋,突然道:“讓阿實看看罷。他也看多了我的畫,不知可能瞧出什麼來。”他沒有就這樣甩袖而去,反倒留下來提出了建議,倒是讓幾位貴夫人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顯然,這意味着崔子竟崔四郎對續絃一事也有幾分熱衷。
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對視一眼。崔淵拒絕點評,在兩人的意料之中。不過,由她們點評出來,若是對方便當成了什麼暗示,恐怕也不合適。畢竟,畫菊不過是一項玩樂活動,繪畫也不過是一種才藝而已。她們要看的是小娘子們的品性脾氣。如此,便徹底當成玩樂也好,交給崔簡點評又有趣味又不會讓那些小娘子們丟了面子,也確實是兩全之策。
於是,真定長公主索性便命侍女們將畫捧過來,給崔簡瞧。
崔簡如走馬觀花一般迅速看了過去,俊俏的小臉上很是鄭重。因他年紀小,評畫便像是一個遊戲一般,也無人會責備他不盡心不仔細。他都大致地看過了一遍後,才走回自家阿爺身邊,認真地道:“都不喜歡。”
鄭夫人與幾位貴夫人一時無言以對。
真定長公主笑道:“你看慣了自家阿爺的畫,眼界也高得很!就沒有一幅能入你的眼?”
崔簡想了想,搖首道:“不好便是不好。阿爺說,不論畫技如何,若不能感動人心便不是好畫。所以,我看着都不喜歡,就說明都不是好畫。”
他說得有理有據,幾位貴夫人也只有誇的。鄭夫人無奈,便讓崔淵帶着他們出去:“這裡都是女眷,他們在這裡呆着也是無趣。不如將他們帶到小郎君們的宴席上去頑罷。”她也不想再見到愛孫時不時就望向王家女的小模樣了。
崔淵含笑應了,分別牽了崔簡、王旼,大步走了出去。崔滔也略有些不習慣地牽起了崔韌,跟了上去。
王玫垂下眼,心裡暗歎少女們一番落花之意全部付諸了流水之中。而石屏風後的少女們自始至終皆是安安靜靜,一點聲響也不曾發出,便像驟然消失一般。由此也可見,這羣世家貴女們確實個個都是好教養。
作者有話要說:九娘終於走上了收割友情的道路了,這次友情來得有點晚,契機也有點奇怪啊……→?→……
阿實一向是自家阿爺的好助攻,點贊。
碼了兩章枯竭了,換腦子休息去了……另一個坑已經好久沒撒過土了,好惆悵~~~
ps.謝謝下面的親投的雷,mua
雨絲瀰漫14322763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11-09?13:5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