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王十七娘

接連幾日,王玫王九娘都過得格外愜意自在。自來到大唐之後,這大約是她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了。不必謹慎小心地藏住自己的真實性情,不必緊張不安地悄悄探索周圍陌生的事物,不必催着趕着自己努力適應這個時代的生活,不必憂慮擔心來自人渣的逼迫與威脅,亦不必刻意將自己與家人隔離開來,更不必絞盡腦汁思索自己想要做些什麼。不過,換而言之,只因這些她曾遇到過的問題都已經一一解決了,纔有瞭如今的悠閒。

轉眼便到了九月初八這一天,用過朝食之後,李氏與崔氏便興致勃勃地開始挑選搭配晗娘、昐娘明日赴賞菊宴的穿戴。兩位小侄女亦很是上心,顧不得陪二郎王旼頑耍,也坐了過來一同參詳。王旼跟着看了一會兒便不耐煩了,身子扭來扭去,便歪倒在王玫懷裡。

“姑姑。”他眼巴巴地揪住王玫白青色的寬大袖子,“和阿姊頑沒意思,我想阿實和阿韌了。”他向祖母、阿孃都抱怨過,但她們只是戳了戳他的額頭,笑着說過兩天便能見到小夥伴們了。可是,他折着手指頭數來數去,都已經過了許多個兩天了。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紮在姑姑懷裡,哼哼唧唧:“我每天都想阿實和阿韌。”

王玫摟住他,輕輕地撫着他的後腦勺:“明日賞菊宴上,你便能見到他們了。”

“真的?”王旼擡起首,睜大了眼睛,“這一回不是‘過兩天’了?”‘明天’顯然比‘過兩天’可信多了。

王玫聽了,不由得失笑,捏了捏他的鼻子:“二郎都數了多少個‘過兩天’了?”

王旼認真地掰起了手指,給她算了起來。他生得聰敏,記性也好,竟然數得絲毫不差。王玫忍不住在心裡感嘆起來,抱着他誇讚了好幾句,保證往後若是她出門去公主府便帶着他去見崔韌、崔簡,他才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又有面熟的僕婢疾步走了過來,立在門邊低眉順眼地稟報道:“娘子,清河崔氏的客人到了。”

李氏一怔,吩咐侍婢們將鋪開的衣物首飾都暫時收起來:“清河崔氏?十五娘,莫不是你的孃家人?”崔氏那一房也有族人在雍州任縣令,因離得不遠不近,關係也不甚親密,逢年過節便只是送送節禮便罷。這樣突然上門拜訪的情形,之前從未有過,但也有可能是發生了什麼急事。

崔氏想了想,疑惑道:“前兩日剛接了族叔父家的節禮,也不曾提到他們家有人上京。”

王玫隨口道:“前兩日阿嫂不是說,十七娘的母家便是清河崔氏青州房的麼?”她其實並未將王十七娘之事放在心上,但當時聽到“鴻臚寺卿”這個從三品高官,多少有些印象在。

李氏挑眉一笑:“真不愧是鴻臚寺卿家的人,前來拜訪也不曾遞個帖子便上門了。莫不是與那些蠻夷打交道時,染了他們的習氣,竟不知道何爲禮節了?”她心裡自然很清楚,對方只是輕蔑他們家,纔會這樣貿然上門拜訪。只是,心裡難免存了一口氣在,所以才諷刺兩句而已。

崔氏想了想,嘆道:“兒原想着是不是大房那頭與我們生了什麼誤會。如今想來,大概是他們的意思罷。與青州房久不來往,未曾想他們家……”如此捧高踩低,真是家風敗壞。她扶着腰站起來,道:“九娘如今尚不方便待客,阿家,便由兒去迎她們一迎罷。晗娘也隨我來。”

李氏頷首道:“路上小心些。”

晗娘便扶着崔氏出去了,王玫牽着王旼起身:“阿孃,我帶着二郎先回薰風閣了。”

李氏道:“想必她們也只是來應應景,哪裡會在咱們這樣的落魄世家裡耗費什麼時間。待她們走了,我再派人去喚你們。”

不多時,崔氏便領了位年紀與她相當的年輕貴婦與笑顏甜美的王十七娘過來了。那年輕貴婦見了李氏,禮數也頗爲周到,親熱地喚道:“還望世母饒恕則個。十七娘纔剛來幾日,本來應該早些攜她來府上拜望,但家中剛舉行完一場婚事,又忙又亂,竟是抽不出時間。如今剛得了閒暇,這可不趕緊帶她來向世母請罪了。”

王十七娘烏黑的眸子略垂了垂,甜甜笑着行禮:“都是兒禮數不周,不敢求族世母原諒。”

李氏打量了她一番,拉着她的手瞧了又瞧,笑道:“本以爲是玫娘看錯了呢!我的兒,十來年不見,想不到竟生成如此水靈的人兒了。”她將王十七娘攬在身邊坐下,又讓那年輕貴婦也坐了,不軟不硬地笑道:“即便是抽不出時間來,送個信兒也是好的。也好教我隨時遣人去瞧瞧這侄女兒。”

那年輕貴婦神色微微一變,笑道:“世母說得是,是兒疏漏了。”

“阿家,這位是十七娘舅家的大嫂,阿韋。”崔氏在一旁補充道,“方纔我也說見她眼熟得很,好幾回都在飲宴上遠遠瞧見過呢。”韋氏,便是京兆韋氏了。在京畿附近與杜氏齊名,亦是著姓世家,且實權官宦衆多。

“原來是阿韋。”李氏道,“如今既然認識了,往後可得多來往纔是。即便不從十七娘這頭算,我們家十五娘亦是清河崔氏大房嫡支嫡女,說起來與青州房也是同族罷。”

韋氏眉眼微動,又驚又喜地拉起崔氏的手道:“都是兒孤陋寡聞了,竟不知道阿崔是族姊。論來論去也都是親戚,以後兒可不會客氣,說不得隔三差五地便上門拜訪,世母可不許嫌棄。”

“貴客上門,哪裡敢嫌棄。”

李氏、崔氏與韋氏便寒暄起來,王十七娘偶爾插兩句,並不多言。不過,很快她便似有些分神,不着痕跡地瞧了瞧左右,輕聲問道:“族世母,上回兒似是見到了九娘姊姊,不知她是否在家中?”

李氏笑回道:“玫娘也念着你呢。只是她如今已經出家爲女冠,不便待客,所以纔不曾過來。”

王十七娘道:“兒很是想念九娘姊姊,可否去瞧一瞧她?”

李氏想了想,對陪在一側的晗娘道:“晗娘,帶着你十七姑姑去薰風閣罷。”

晗娘懂事地點點頭,起身帶着昐娘一同引着王十七娘出去了。崔氏的一位貼身侍婢也隨了上去。韋氏看着她們的背影,目光閃了閃,又隨意地尋了個話題說起來。李氏、崔氏身爲五姓七家嫡女,教養見識樣樣頂尖,說起什麼都是遊刃有餘、不卑不亢,她也便暗暗收起了輕視之心。

薰風閣裡,王玫正陪着王旼頑捉迷藏。捉迷藏是個很容易便熱鬧起來的遊戲,除了大郎王昉之外,家裡的三個孩子都很是喜歡。王玫也一直希望捉迷藏能讓兩位小侄女增加一些活動量,畢竟光憑着打鞦韆和散步,增強體質也有限。當然,最喜愛這個遊戲的是王旼。他總喜歡藏在那些以爲旁人瞧不見的角落裡,露出了腳或者衣袖也毫無自知。王玫、晗娘、昐娘也總是讓着他,數次從他身邊經過也假裝瞧不見,逗得他遊戲結束後常常笑得燦爛無比。

因家中宅院太廣闊,遊戲通常限制在一個院落裡。薰風閣是孩子們最喜歡藏的院子,花木衆多,空房間也很多。每到這個時候,王玫總是讓丹娘、青娘將庫房之外的所有房屋都打開,任他們鑽來鑽去。

因今日晗娘與昐娘不在,王玫又叫了春娘、夏娘、秋娘、冬娘陪着一起頑耍。她帶着青娘在院子裡四下尋找,丹娘站在小樓邊笑看着她們一次又一次從王旼躲藏的茶花樹邊經過,完全無視了他不小心露出來的半截袍子。

王十七娘到時,便正好見她穿着一身白青色道袍,含笑立在秋風中。許是裝扮的緣故,又許是分別多年的緣故,她不自禁地停下了步子,格外仔細地端詳起了這位族姊。晗娘與昐娘很快便加入到了遊戲當中,王玫也隨之望向了王十七娘:“十七娘,原來真是你。”

“九娘姊姊。”王十七娘喚道,聽起來有少許艱澀之意,“多年不見,你怎麼出家了?”

王玫怔了怔。也許因爲她們是同輩,這姑娘並沒有露出什麼甜美的笑容,話語也十分直接。不過,聽起來卻沒有任何惡意。她的性情,與她想象中的並不太一樣。

“我已經和離歸宗了。”王玫也答得很坦然,“因與道觀有緣,所以便出了家。”想了想,她又補充道:“也只是一時而已,修身養性一段時間後,可能就會還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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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七娘鬆了口氣,蹙眉道:“張氏不過是寒門小戶,九娘姊姊本就不該折身下嫁。這樣的人家,與咱們太原王氏本便是雲泥之別,如何能過得下去?”她頓了頓,又道:“你是不知道,你的婚訊傳來之後,族裡說什麼的都有。還有些長輩說要去長安訓斥族世父、族世母呢!”

王玫自然很清楚此時世族、寒族之間的門戶之見。不過,她從未想過,王奇與李氏將愛女許給了張家,竟然頂着如此大的壓力。那時候前身剛從元十九的情傷中走出來,他們也是爲了女兒的婚姻幸福着想罷。若是嫁入五姓七家,與元十九多有交集,難免會露出什麼行跡。如果舊情復發,失節之事又追尋出來,便難以翻身了。何況以前身的性子,恐怕也無法承擔身處高門、婆媳妯娌之間相處的壓力。彼時張家只得張五郎一個獨子,又是誠心上門求娶,想必也許下了不少諾言。於是,他們便無視了門第之見,只希望女兒獲得一個好歸宿。卻不料,最終——

王玫恍然回過神,心中長長一嘆:可憐天下父母心。

“你呢?何時來的長安?在舅父家裡過得可好?”

王十七娘有些勉強地一笑,卻並不似初見的時候那般甜美可人。她似乎也並不想多加掩飾,滿不在乎地答道:“嫡親的舅父,又哪裡會待我不好呢?只是,舅父舅母都忙着,一時也總是顧不上我,便將我交給表嫂們照料。倒是表兄弟、表姊妹多得很,不但有崔家的表姊妹,幾位姨母家的表姊妹也都像我一樣住過來了,每天都熱熱鬧鬧的。”

王玫聽了,當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她瞧着這十五六歲的少女眼中流露出的鬱色,知道她過得並不好。鴻臚寺卿崔家雖是母家,但家風如此,舅父舅母又不怎麼管她,想必底下表嫂表姊妹待她也不會熱絡到哪裡去。寄人籬下,如今婚姻又有求於人,她心裡也定是積壓了無數委屈。只是,那是大房的安排,他們三房即使察覺了什麼,也不可能插手。

王十七娘跟在她身後,緩步邊走邊隨意地瞧着薰風閣內的風景:“今天才登門,我心裡實在很過意不去。其實,我已經來長安半個多月了,早便想着給族世母送信,他們左右推諉只說家中忙,沒有合適的人去送。但是,南平公主府那頭卻早早地便派人送過去了。”

“畢竟是公主府。”王玫接道,“哪裡敢怠慢?”至於像他們這種低階小官之家,再怠慢也無所謂罷。

“是啊,畢竟是公主府,送過去的信便像砸進海里的石頭似的,沒有半點聲響。”王十七娘輕諷道,“上回在真定長公主府見到你,瞧着李氏待你頗爲親熱,回去後我那舅母與表嫂們便將我找過去詢問了一番,推敲起了過來拜訪的日子。”她說着,哼了一聲,“她們以爲我不知道麼?還不是想借着你與真定長公主府的關係,讓我那幾個表姊妹藉着明日的賞菊宴,在公主和鄭夫人面前好好露一露臉?”

“我與她們並不相熟。”王玫回道,“不可能幫着她們。”她既然知道這些貴婦人、小娘子們都打着什麼主意,當然不可能幫什麼忙。雖然說她與崔淵已經定情,但尚未過鄭夫人與崔尚書那一關,這些姑娘們可都是她的潛在競爭對手,應該小心應對纔是。不過,她似乎記得,博陵崔氏與清河崔氏往上數到始祖,其實也是兄弟?同姓不婚,以崔淵爲主要目標的,應該是十七娘那些異姓的姨表姊妹罷。

“何必相熟?將這份親戚關係說出來,不就是一個極好的藉口麼?也顯得與那些個急赤白臉的人家全然不同。”王十七娘道,“也不知那崔四郎有什麼好,只是個喪妻的鰥夫而已,人人都爭着搶着。”

王玫臉色微妙地變了變,竟有些忍不住想笑了。崔淵的行情確實好得出奇,據她推測,大概與他的家世、書畫雙絕的名聲,以及那些個腦殘粉不遺餘力的宣傳都有關係罷。哪一家若有他的腦殘粉,當然恨不得與偶像扯上關係。即使事情不成,努力一番也無錯處。如她家的阿爺,尚未晉升到腦殘粉的級別,便已經天天如春風拂面般了。

“九娘姊姊明日也會赴宴?”王十七娘又問。

“已經接了公主府的帖子。”王玫回道。

王十七娘微微蹙眉,道:“我舅母與崔府交情不錯,想必也會去。因想借着我們認親,說不得還會帶着我去。如此也好,就讓我見識見識鰥夫選妻的熱鬧場景罷。”說着,她擡了擡下頜:“九娘姊姊可不能像以前一樣,聽不懂她們打機鋒,便白白讓她們又嘲弄又利用了。”

這可真是個嘴利心軟的姑娘,也不知以前與前身是如何相處的。想想兩人的性格,關係大概應該算不上多好罷。王玫禁不住淺淺笑了起來:“你放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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