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節目已是夜間11點,蔣慎言總是開着車等在電臺門口。後來,顧子瑜迷上下了節目去附近的小酒吧坐會兒。靠在吧檯,學着認識各類酒:馬蒂尼、乾紅、白蘭地、伏特加、威士忌……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蔣慎言對她是縱容的。她愛喝,所以他陪着她喝。通常是各點一杯馬蒂尼,顧子瑜一般在懶得動腦想喝什麼的時候就點這個。她很懶,大概只有心情特別好或特別不好的時候纔會挖空心思地想換口味,並且一定是挑那種漂亮的名字。
微醺是醉酒的最高境界,也是生活的最高境界,顧子瑜一直這樣認爲。衆人皆醉我獨醒太痛苦太壓抑,不適合她。衆人皆醒我獨醉又未免太出格,人們常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她相信這樣的人也是有的,要麼聾子要麼傻子。政治老師說了,人是社會人。於是,我們不得不學會去適應社會。現在的她早就悟出要與衆不同是行不通的這個道理了。所以,她絕不獨醉。
權衡之下,獨醉醉不如衆醉醉就成了最佳選擇了。可是,她怎麼甘心醉得糊里糊塗醉得渾然不覺?還是微醺吧。看人看事不需要太清楚,看世界不用太清晰。人生最是細想不得,要想活得安詳一點,就得糊塗一點,省略很多細節。
顧子瑜想,她真是變了,從前她可以爲一個不甚認同的觀點與人爭得面紅耳赤,擺事實講道理據理力爭酣暢淋漓。現在,非到實在忍無可忍,她懶得爭。
就拿工作來說吧。顧子瑜總是習慣凡事按着自己的性子來,在她看來,這檔節目交給了她,自然就是由她統籌規劃,做主算數的了。她要搓扁還是捏圓,那還不是她顧大小姐高不高興的事兒呀。可偏偏,上頭就喜歡時不時地指手畫腳一番。說什麼上海是國際化大都市,電臺音樂能不能典雅雋永一點,不要老是情情愛愛,愛愛情情,俗不俗氣。顧子瑜有時也會氣極,恨不得叉腰,破口大罵。丫的,情情愛愛低俗?有本事丫去龍華寺出家呀!但最終還是學會了察言觀色,及時調整笑容,敷衍了事的本事練得爐火純青。
年輕的時候,總是喜歡東證西證,證明來證明去,最終不過是自己對別人錯。那時的想法總是天真,永遠天馬行空,腳不着地。然而,漸漸長大,發現生活教會我們的,大多數時候只是妥協。就這樣,跌了幾次跤,摔過幾個跟頭,最終還是大徹大悟,學會以妥協的姿態不妥協着。於是,顧子瑜可以在節目開端或結尾做做文雅,三巨頭拉出來一秀,排名仍是毫無新意:老巴,老貝,小莫。這樣,上頭的“典雅雋永”指標算是達到了,自己的低俗品味也得以保留且共享。
說起來,晚間檔的節目實在是爲顧子瑜所歡喜的。她本不需要太多睡眠,即使不上班她也是不過十二點不睡覺的人。因此,現在反倒是給她的夜生活尋好了固定節目,有得玩,又有錢賺,不亦樂乎。
白天的時間是自由且自主的。顧子瑜常常盤腿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曬太陽。對面一戶人家有個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會在下午兩點時分談起鋼琴。尤其一首肖邦的《離別曲》彈得精彩絕倫。顧子瑜常常聽着聽着就想起遠在京城的Dennis。這種時候,她就會很想很想去找他。
畢竟是親生兒子呢,這些年都是寸步不離的。他還好嗎?他說要學小提琴呢,不知道學得怎麼樣了?還是一樣愛看探索頻道,愛下圍棋嗎?西班牙語不好學吧,可是他是天才啊,所以應該難不倒的。天氣開始轉涼了,他有沒有生病?他會不會怨她?他想不想她?這些都是顧子瑜每天的必修課。
但她同時也知道,還不是時候。現在,顧子瑜維持三天跟他打一次電話的頻率。通常都是Dennis主動打過來,那麼小的孩子已經懂得察言觀色,顧全大局。顧子瑜不是不心疼的,但她知道,將他放在沈家是更好的選擇。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這是Dennis自己的選擇啊,她說過會尊重他的每一個意見和決定。
母子倆的通話,內容不過是圍繞那些庸常的生活,但彼此分享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怡然樂趣,這已足夠。顧子瑜時常滔滔不絕,小小的Dennis已經掌握作聆聽者的要訣,同時也不失時機地反饋一些自己的生活片段。當然,有時難免提及沈司墨,但顧子瑜馬上就會岔開話題,以很不自然的方式。
Dennis是偏心的。在他心裡迷糊媽咪永遠排第一,甚至是爸爸也無法篡位。他之所以選擇待在爸爸身邊,就是爲了牽繫住媽咪的心。他明白的,如果跟着媽咪,也許自此以後媽咪和爸爸就真的徹底斷了。只有像現在這樣,局面纔有可能迴轉。
日子波瀾不驚,唯一的小插曲是顧子瑜在某次聽了Dennis隔着電話用小提琴給她拉了一段《梁祝》後,頗爲感動且驚豔。遂決心也去學一門樂器,挑三揀四終於在最後拍案時定下鋼琴,當然,她之所求不過只是這一首《梁祝》。於是下午兩點至四點,她風雨無阻地趕往某鋼琴培訓中心,跟着一羣小朋友們苦練指法。每每彼時,她總要先搖頭晃腦自稱老朽一番。
於是那陣子,她時常在節目中分享學鋼琴的妙趣和糗事。有一位熱心聽衆,貌似還是名大二學生,時常打電話進來跟她聊天,更甚者,兩天一封地寫信來。蔣慎言得知後吃醋不已,李商別則警告她別誘拐純情少男。至於璐璐,尤其是觀摩了那人寄來的生活照,發現居然是清秀小帥哥一枚,更是誇張地大嘆其豔福不淺。顧子瑜絕倒!
再後來,不知又是出於何種原因,顧子瑜被調到了深惡痛絕的音樂早餐單元。七點鐘啊,正式進入十一月份的七點鐘!大冷天的,竟然要她放棄與被窩的纏綿,跑來錄什麼該死的節目!於是,那段時間,音樂早餐時不時地充斥着搖滾和重金屬的憤怒。
後來,漸漸也就習慣了,人真是一種適應力極強的生物啊。甚至,顧子瑜還愛上了沾滿露珠或冰霜的冬日清晨,天色一點點渲染出顏色,從藕紫到暗紫,到淡金黃,到銀杏黃,到深海藍,到薄藍,然後就會有太陽出現。又是一天了,呵,真美。但是,真寂寞。
她曾聽過這樣一句話:我一個人不孤單,想一個人才孤單。其實,她又何嘗不希望能有一日,往事可以不留痕跡,只餘每一個嶄新的日子在繼續。拖着那些回憶,她深覺舉步維艱。但是真要將那些有關沈司墨的記憶連根拔去嗎?她捨不得啊。
思屁不止一次地勸她,忘了沈司墨吧,好好跟蔣慎言過日子,她可以很幸福的。思屁說,沈司墨就是紮在她顧子瑜心頭的一枚尖刺,不拔出來,她遲早活活給痛死。
“可是,拔出來的話,也會流血而死。”顧子瑜這樣回答。
“也不一定,可能血止住了,結痂,痊癒,然後不過是一道小小的疤。”
顧子瑜沉默了。良久,她又開口:“可那是心呀,換做是你,你願意冒這個險嗎?我是不敢的,我貪生怕死。”
思屁也只能無奈地嘆一口氣,掛了電話。
又一日,顧子瑜居然敢在音樂早餐單元大費口舌地探討舊電影的感動。更難得的是,居然有聽衆打電話進來,說最難忘的是當年和姐妹淘一起看柏原崇和中山美穗的《情書》,每每聽到中山美穗對着皚皚雪山,向早已深埋於斯的柏原崇大喊:“你好嗎?”總是感動得無可復加,熱淚盈眶。
顧子瑜對那部電影的記憶也頗爲深刻。當時還是初中吧,冬日的午後,將家中所有窗簾都拉上,只餘牀頭一盞橘黃的檯燈放出溫暖的光亮,然後,一個人,裹着被子看。
“印象最深的是安靜的充滿書香的圖書館裡,淡金色的陽光暖暖地灑進來,潔白的窗紗明亮而輕快。微風拂動,柏原崇修長的身影若隱若現,他倚着牆,頭微微埋低,手裡捧着書。清秀純真的臉龐,忽明忽暗。微風輕描淡寫,狀似無心地拂過他的劉海,細長的眉,筆挺的鼻,薄薄的脣,如夢如幻的美少年。少女偷偷地笑了,安靜恬然。或許,就在這一刻,青澀的初戀,在悄悄地萌芽。只是他們都不知道。
《情書》,無疑這是一部唯美的愛情片。題材不算新鮮,最吸引人的是它獨特的敘述方式,從容不迫,娓娓道來。乍一看出乎意料,細想又在情在理,曲曲折折,山重水複,不到最後一刻,你無法真正看見一個完整的愛情故事。
我看過很多遍,每次都會被期間純淨,青澀,微妙,含蓄的初戀心事感動且唏噓不已。那種欲說還休,欲言又止的心情,總教我深深動容。
藤井樹需要的是回憶,而對渡邊博子來說,她需要的卻是遺忘。所以,影片的一開始,她向天國的戀人投遞了這樣一封情書,內容很簡單:你好嗎?我很好!透出的確是一份舉重若輕的哀傷。所以,她會在一片皚皚羣山之間,在雪地上,在日出前,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簡單的問候,令人肝膽俱碎!
初時,我不完全懂得。現在,倒是有些明白了。因爲時間的魔法師給這樣刻苦銘心的愛戀施了咒,越陳越醇,深入骨髓,萬語千言也已經道不盡心中的那份情意。
影片的結尾,是一羣女學生去告訴藤井樹《追憶似水年華》中的秘密,那幅她的側身素描,藏在最深的角落,也像藏在他的心靈最深處。還能說什麼呢?無話可說,最終還是用手揩揩眼睛,倔強地,不讓眼淚流下來。
因爲這部電影,我特意去讀了那本《追憶似水年華》。說來汗顏,實在晦澀啊,簡直意識流,我嘗試努力了數次,最終還是停在第九頁。”
彼時蔣慎言正堵在路上,看着大排長龍的車流,他煩躁地擰開無線電,剛好就聽到她的節目。坦白說,她的聲音很有特色,風火起來那也是連珠帶炮式的火爆,感性時候居然也可以極其熨帖人心。就像現在,他閉上眼睛聽着她將一部喜愛的電影娓娓道來,那聲音無疑是天籟,他似乎可以想象她坐在錄音室,帶着耳麥,嘴角泛起微笑。於是,堵車也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他微微勾起脣角,笑意漾在晨光之中。
蔣慎言從來對上海沒有好感,但現在,因爲有顧子瑜,他漸漸竟然也很喜歡這裡了,而且逐漸體會到這繁華都市裡一直不缺乏的那種精緻的、俗中作雅的情趣。
顧子瑜現在跟他在一起也已經完全不曉得要緊張了,在他面前耍賴、發懶、潑皮、搗蛋、古怪、囂張、惆悵……總之,怎麼自在,怎麼自我,就怎麼來。
週末的時候,她會積極安排節目。倒也不是轟趴、酒吧之類的囂張玩法,畢竟都不是學生了。但是,她就是懂得自得其樂,很知道享受生活,志在逍遙自在。
週六註定懶散邋遢。雙雙癱在地毯上,背靠着沙發,一季接着一季地看美劇,有時甚至一整天重溫《老友記》,也看動畫片。邊吃零食邊喝可樂,餓了叫外賣,吃撐了就捧着肚子用腳趾按遙控機。晚上會去電影院,顧子瑜是這樣迷戀那個虛構但絕美的世界,寧願沉溺其中,相信鏡頭裡的忠義與堅貞,矢志不渝與悲歡離合,在別人的故事裡留下最真誠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