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

親戚

女子說的婉潞也滴了兩滴淚,小官喪船是最可憐的,僕人不肯盡心,來往驛館都是白眼。失去的又是家裡頂樑柱,若是有男丁還好,若只有女眷或男兒還小,這一路上的辛苦就很難對人言了。

女子說完又哭起來,婉潞含着淚安慰幾句,又細細問了問,這王縣丞是沒有兒子的,夫妻兩個除了面前這女子,還有另一個女兒也才七八歲。王太太雖給丈夫在房裡放了兩房妾,卻都沒有生養,王縣丞才一倒下,大的姨娘就捲了房裡的東西逃走。王太太獨木難支,只得喚來小的姨娘的孃家人,給了二十兩銀子把小姨娘打發走了。

這更讓婉潞覺得她可憐,女子說一截就嘆氣道:“那狠心的賊,定是瞧我還有一分主張,就下這個狠手,失了我這半個來月,不曉得娘和妹妹哭成什麼樣子,還求奶奶尋人把我送到德州,也好讓我娘安心。”

婉潞心裡還在嘆息,見女子又要跪了下來,忙把她拉起來拉着她的手道:“妹妹何需如此,路見不平伸出手來也是常事,只是這山高路遠,你一個孤身女子,路上艱難。”

女子的臉色又變了,張嘴又要說話,婉潞就又道:“瞧妹妹行動,妹妹定是知書的,你先修書一封,我這裡遣人送到德州去尋你的孃親,到了德州是個什麼情形再細細查問清楚,不然你急急忙忙到了德州,萬一你娘沒了盤纏回鄉去了,你還不是一樣尋不到她?”

女子聽婉潞說的有理,擦一擦淚勉強笑道:“奶奶說的有理,倒是我疏忽了。”見她面上盡現疲憊之色,婉潞又安慰幾句,拿出紙筆讓她寫了信,又問清她爹的官銜籍貫,孃的姓氏和在德州的住處,這才知道女子閨名淑娥,她妹妹名叫鸞娥。

女子寫好了信,婉潞又重新提筆另外寫了一封信,在信裡簡短說明情況,封好口後讓春燕拿出去,就交給小董送出。

淑娥見了婉潞這樣做法,方纔鬆了口氣,和秋煙出去梳洗歇息。從女子一進艙,奶媽就抱着智哥兒出去,見這裡事完了,奶媽才抱着智哥兒重新進來,婉潞接過孩子,在他臉上親了親,方纔淑娥哭訴時的難過又漫上來。

爹一死,就成勢敗之相,這回到家鄉,若族人寬厚倒罷了,若族人不寬厚,這孤兒寡母的日子更難過呢。智哥兒見娘呆呆想着不理自己,有些不高興了,伸出手去抓婉潞的胳膊,叫出一聲娘。

婉潞的眉挑起,瞧着奶媽:“他什麼時候會說話的?”奶媽滿臉都是笑:“哥兒這幾日就在學着說話呢,只是不清楚,今兒是最清楚的了。”婉潞在兒子小臉上又親了親:“來,再叫一聲聽聽。”

“叫什麼啊?”趙思賢的聲音響起,邊走還邊脫着外衫,既來到揚州,也要去拜拜本地官員,他是才拜了知府和知縣回來。婉潞臉上含笑道:“你兒子已經會叫人了,剛纔叫了我聲娘。”真的?趙思賢把絲兒遞上來的手巾擦一擦額頭上的汗,順手把手巾丟下,彎腰去逗兒子:“來,智哥兒,叫聲爹聽聽。”

智哥兒把小臉一別,都不理趙思賢,趙思賢無趣地往兒子小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智哥兒撇撇嘴,婉潞急忙哄他:“乖啊,我們不理你爹。”

趙思賢已經笑出了聲,秋煙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爺,江都知縣差人來尋爺。”方纔纔去拜過,怎麼這時又來尋了?趙思賢放下逗兒子的手,婉潞頓時想起還沒和趙思賢說淑娥的話呢,剛哎出一聲就見他走出去。

婉潞有些心不在焉地逗着兒子,難道說那宋家就這樣大膽,去江都縣告了?趙思賢已經掀起簾子走進來,臉色十分不好看:“娘子,你方纔收留了一個女子?江都縣派人來說這是本地宋府的逃妾,要把人帶回去,這官船他們不敢闖,先找我商量。”

果然惡人先告狀,婉潞脣邊露出嘲諷的笑,一句話也不說。趙思賢已經哦了一聲,接着就道:“只怕是有人瞧見往官船上來,說我們收留也不一定,等我出去和差人說了,讓他們在船上搜一搜,搜出去交給他們就是。”

婉潞搖頭嘆了口氣,趙思賢本要出去的又被她這聲嘆氣停在那裡:“娘子你怎麼了?”婉潞把智哥兒交給奶媽,示意她先抱着孩子出去,這才拍一拍旁邊的座位讓趙思賢過來坐下。

艙裡此時只剩他們夫妻兩口,婉潞才款款地道:“誰說她是逃妾了?”趙思賢的眉頭皺起,站起身時神色有些着急:“娘子你真收留了?”婉潞不置可否,依舊問道:“誰說她是逃妾?”見妻子面色莊重,趙思賢又重新坐下:“江都縣都出了廣捕文書,說她是宋家的逃妾,我們同省爲官,該幫襯處就當幫襯。”

婉潞冷哼一聲:“你還是江寧縣縣令呢,都不問問清楚就這樣,我實和你說吧,這姑娘不是什麼宋家逃妾,是我王家那邊的表妹。”王家的表妹?趙思賢疑惑不解,婉潞先把午間發生的事一一說了才道:“還是叫來細問了,才曉得她是我嫁到王家的姑祖母的侄孫女,這門親雖然遠,卻也是親戚,遇到這樣事情不管,只想着你爲官的同僚之情,卻眼看着官宦之後落到別家做了下賤之人,想起來夢裡都不安的。”

趙思賢方纔只是有些着急,平白無故地就被江都縣差人來船上尋人,等聽了妻子說了前因後果,知道只怕這親也是婉潞捏造的,心裡已經明瞭。縣丞官兒雖小,卻也是朝廷命官,剛死就被人如此欺凌,妾室逃走也是常事,只是連女兒都被惡僕下藥拐走,這種事情豈能容忍?出手幫忙也是常事,況且自己不過是舉手之勞,卻幫了姑娘一世。

見他還在沉吟,婉潞有些着急,往外面喚進秋煙:“你去瞧瞧表姑娘醒了沒有,醒了的話,讓她來拜見表姐夫。”表姑娘?秋煙有些遲疑,婉潞急忙給她丟個眼色,她頓時明瞭,應是正要轉身出去。

趙思賢已經叫住她:“不必了,你奶奶說什麼就是什麼,表妹既遇到這樣事情,前些日子定是不好睡的,讓她好生歇息吧。”婉潞得了他這句話,知道他已經肯幫忙了,臉上這才露出笑容。

趙思賢又問幾句,知道婉潞已經遣小董去送信,忙問春燕:“他出去了不曾?”春燕恭敬答道:“奶奶雖吩咐了,不過今兒有些晚了,等明兒再動身。”

趙思賢沉吟一下:“既這樣,我就讓江寧縣的衙役也和他一起去,這等大事王太太定到衙門裡去告的,等到了那裡,讓德州衙門再來這邊提柺子過去,也好讓人知道,縱是失了父親,官宦之子也沒那麼好欺負的。”

婉潞聽丈夫這樣講了,心這才放下,笑着道:“倒是方纔我委屈了你,當你是那樣只要同僚面上好看,就不管不顧的人。”趙思賢擡手彈一下她的腦門,接着起身笑道:“我這就穿了衣冠去和江都縣說,這樣事情他定是肯的。”

婉潞起身送了他出去,表妹?方纔不過是情急之中想出的法子,也要先和淑娥說清楚,叫進秋煙來問過,知道淑娥雖梳洗也用過飯,但還是輾轉難眠。知道她是心裡有事,就讓秋煙把淑娥又請過來。

淑娥梳洗過後,面上雖沒用脂粉,但比方纔看起更爲標緻。婉潞見她面容也是一等一的好,要說給續宗做媳婦多好,長的好,主意又正,能抓住時機,到時當家定也是一把好手,只是一來不曉得她定親沒有,二來這時說這個,難免有挾恩圖報之感。

含笑把方纔的話說過,淑娥又行禮謝過,婉潞笑着道:“謝字不敢當,只是我要託大叫你一聲表妹了。”淑娥的眼圈又紅了,低聲道:“自從父親去世,這一路上見慣無數白眼,下人不安心侍奉也就罷了,沒想到還被惡僕所賣,若不是奶奶救我,真進了宋府,也就只有一個死字,纔算不辱沒爹孃。”

說着淑娥又哭起來,婉潞見她口裡還稱奶奶,笑着道:“你快別再稱奶奶,難道一聲表姐就這麼難出口?”淑娥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低低喚了聲表姐。

婉潞答應了,兩人又重新坐下說話,此時比方纔又親熱些,婉潞笑着問道:“妹妹定了親沒有?”淑娥的眉頭蹙起:“我四歲那年,父親給我和同鄉梅家長子定了親,只是此後公公進京考中進士,梅家舉家進京去了,父親沒有得中,在舉人任上選了官去,此後來往都是父親做主,連母親都不大清楚,現在父親又沒了,也不曉得這親事梅家還認不認?”

梅家?婉潞仔細搜索,也沒想起京城哪家姓梅,只怕是外放了也說不定。見淑娥面上還有悽楚之色,婉潞忙勸道:“山高路遠,一時沒了聯繫也是常事,你先和我們往江寧去,等你母親那邊有了消息,到時我們派人送你回去也好,你母親派人來接也罷,你回家之後安心守孝,當初既是雙方都下了定,有了媒證,難道他家還會賴不成,你母親自會料理的。”

淑娥聽的含羞一笑,婉潞又讓她安心歇着,凡事都自有人做主,淑娥這才又下去了。當日若不是朱氏有劈着,自己又在旁幫忙,真要母女離心,只怕也沒有現在的日子過。婉潞嘆息一會,既爲自己,也爲淑娥,這沒了爹的人,日子難啊。

宋老爺是個好色的人,聽媒婆說淑娥容貌是萬里挑一的,雖然知道這人來路有些尷尬,還是下了定金讓柺子送人過門。等到淑娥在官船那裡逃了,他見到口的肥肉就此飛了,又欺負趙思賢不過是個過路官,這才讓司客去江都縣活動。

本以爲銀錢到了,趙思賢就把人乖乖送出,誰知司客灰頭土臉回來,說那女子雖然被人拐了,卻是定安侯府的親戚,和趙思賢是姑表兄妹。這一驚讓宋老爺非同小可,不但美人沒得到,還得罪了定安侯府,慌的把媒婆和柺子大罵一頓,又要扭柺子去江都縣。

柺子雖好利,見勢不妙打翻幾個家丁一溜煙逃走,媒婆見狀只說自己是被拐子騙了,他說的是親女,哪曉得是拐來的不說,來頭還這樣大。

宋老爺急忙命人備了酒席,親自帶着酒席去江都縣衙門謝罪,恰好趙思賢還沒走,宋老爺忙上前請罪,又把酒席奉上,還給趙思賢和江都縣一人預備五百兩白銀。

趙思賢見宋老爺識趣,銀子也就沒要,和江都縣兩人就着酒席痛飲一番。他們在岸上痛飲,婉潞在船裡等候,等不得也就睡下,夜深人靜時候才聽到趙思賢的腳步聲。

婉潞起身把燈點着時候走進來的是個醉鬼,婉潞忙給他倒茶,足足喝了三碗茶趙思賢身上的酒味才淡了些。秋煙她們披着衣衫也要進來服侍,婉潞讓她們打了熱水來就讓她們出去,自己攪着帕子給趙思賢擦着身上的汗,又把他衣衫解了,靴子脫了安置到牀上。

趙思賢倒在牀上時候還在喘着粗氣,婉潞吹滅了燈回來的時候,趙思賢緊緊握住她的手:“娘子,爲了你這表妹的事情,我和江都縣說了無數好話,又被他灌了許多酒,我乖不乖?”

平日有些嚴肅的趙思賢此時說出這樣的話,婉潞臉上露出笑容,用手點着他的額頭:“乖,你最乖了。好好睡覺,這樣才更乖。”趙思賢嗯了一聲,婉潞沒聽到聲音還當他已經睡着了,剛躺下去趙思賢就整個人爬了過來:“娘子,我這麼乖,你要怎麼獎勵我?”

怎麼丈夫喝了酒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婉潞嫁給他兩年,還是頭一次見他這樣,以前在京裡時他也喝過酒,不過沒這樣啊?難道說是終於離開了京,沒有那麼多束縛?

趙思賢得不到妻子的回答,不滿地又開口:“娘子娘子,你說說話啊。”婉潞用手拍着他的臉,就像拍着智哥兒一樣,聲音裡滿是溫柔:“好,你乖,我獎勵你,到時候生個女兒給你。”

女兒?趙思賢又要說話,婉潞的手來到他的後背:“你要乖乖的,不然女兒就睡不着了。”趙思賢果然乖乖嗯了一聲,直到傳來他的鼾聲,婉潞才閉上眼睛,脣邊有笑容,沒想到丈夫還有另一面。

當然第二日早上起來時候,趙思賢和婉潞兩人都沒有說起昨晚的事,船上狹窄,也不知道丫鬟們聽去多少,婉潞只當一個不知,夫妻之間關了門說什麼做什麼都可以,別人聽去了那是別人的不是,不是自己的不是。

趙思賢吩咐江寧縣來迎接的衙役着一個和小董去往德州,除了盤纏,還格外帶了五十兩銀子以備到時使用,雖然沒有正式上任,但趙思賢還是寫了封信給德州知府,託他在這件事上多多看顧。

這裡事情料理清楚,也就上了江船,往金陵去。揚州到金陵不遠,兩日之後已能望見燕子磯,婉潞推開窗戶和淑娥在窗前賞景,這來往的船隻開窗賞玩景色的不在少數,淑娥雖是個閨女,見了這樣好景色也禁不住舒頭去望。

江上船流如織,淑娥只是在賞景,自然不注意有人在瞧自己,等到船靠了碼頭,江寧縣的屬官來迎趙思賢。婉潞和淑娥在船上等候時候,秋煙走進來回道:“奶奶,有人來問表姑娘可是姓王?”

要說一句,雖然常見什麼收留的女子或者家裡的養的故舊之女啊,老師的女兒啊,表妹這些哭着喊着要當妾的,但是在中國古代,正統人家都不允許這些事情發生的。

真要讓這些被救的,或者養着的故舊女子,老師的女兒,表妹這些當妾的話,會被人指挾恩圖報,基本出了這種事情,當官的官途也就到頭了,經商的啥啥也會被指脊樑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