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謹容對於她十六歲那一年的印象特別深刻,不單是因爲她是在那一年嫁入陸家的,還因爲那一年發生了幾件事。
首先是陸緘那一年沒有去參加考試。先前他本來也要去,但就是這位隱在鄉間的諸夢萼丈夫,建議他多讀幾年再去赴考,興許會得到更好的成績,畢竟那時候陸緘也才十九歲,人生剛開頭。似他這等年齡,無數的人還在書院苦讀,許多人府試都不曾過,多讀幾年再去應考把握更大。這是比較保守和中肯的建議,陸老太爺經過深思熟慮,支持了諸丈夫的建議,於是陸緘在家成親,生子,讀書,喪子,一直到她十九歲那一年,他才赴考。
另一件事就是高調赴考的吳襄。這個平洲神童,太明府的解元,頂着無數人殷切的目光高調赴考,卻鎩羽而歸。不是他沒考中,而是他根本就沒能進入考場。傳言是他在京中得罪了權貴之子,具體情況她不是很清楚,但總之是惹了麻煩,吳家大老爺和吳方緊急趕赴京城,在京中呆了近兩個月才把他帶了回來,當時陸緘還特意設宴請他散心,她也曾安慰過他,可吳襄卻渾不在意,並未就因此收斂了多少。不過他後來還是考中了,還考得不錯,留在了京中。至於那之後,他在京中究竟過得如何,她就不知曉了,只知到她死前,他也不曾成親。
明年就是應試之年,她是否應該提醒一下吳襄,讓他入京赴考時小心謹慎一點,不要惹麻煩?可是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卻並不是很清楚。該不該提醒,怎麼提醒?這些都是問題。林謹容不由陷入沉思中。
外面一陣腳步聲和說笑聲傳來,苗丫奔進來道:“老太爺他們回來了,太太,是否立刻就上菜?”
陶氏笑道:“上菜,上菜。和午間一樣,爺們的席面照舊擺在這裡,女眷們的擺在東跨院,不要弄混了,手腳麻利些,吃了還要回去的。”
衆人頓時一陣忙亂,林謹容避了出去,行至院門口,正好遇到陸緘領着林慎之一道進來。林慎之手上拿了一枝黃色帶刺的野花,形似梅枝,花色黃豔,卻又襯了一串細碎如碧玉的嫩葉,顏色鮮豔無比,一看見她就迎了上來:“四姐,這個給你。我送你的,拿回去插瓶好看。”
“恭喜你啦,以後要好好讀書,不要給丈夫添麻煩啊。”林謹容接過笑道:“不是你摘的吧?少字”她見過這種野花,自來長在比較高的山崖上頭,以林慎之的年齡和身手,根本不可能是他摘的,多半是家僕動的手。
林慎之看了她一眼,又瞧了瞧陸緘,笑道:“我請陸二哥幫忙的,長在山崖上的哦,和你今日的衣服是不是很相襯?你一定要帶回去插瓶,不要辜負我的一片心意。”神色裡猶帶着一絲促狹。
年紀雖小,卻是懂得事了,也知道打趣姐姐了呢。荔枝沒忍住,不由翹起脣角來,讚許地朝林慎之使了個眼色。
林謹容一時無語,由不得瞥了陸緘一眼,卻見陸緘也朝她看過來,二人目光相對,都是一怔。林謹容朝他輕輕頷首,錯開目光,摸了摸林慎之的頭:“快去洗手吃飯,不要得意忘形,不要鬧着陸二哥。”然後將手裡那枝絢爛的野花交給荔枝,轉身朝西跨院走去。
陸緘舉目望去,但見她象牙色裙襬上繡的迎春花,隨着她的步伐有節奏地晃動着,仿似春日裡迎風招展迎春花一般,鮮活而生動,清新又動人。他收回目光,領了林慎之往屋裡走去。
陶氏見了他二人,從心底樂出來,慌不迭地噓寒問暖,又謝陸緘:“多謝你啦,日後還要你幫着多照看一下你小七弟。”
陸緘就喜歡陶氏這樣喜怒形於色的簡單性子,由來就被她歡快的情緒所感染,不由也笑道:“舅母客氣,照看七弟本就是我該做的。”
一個女婿半個兒,這話真是說到陶氏心裡去了,由不得的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做了你愛吃的油酥桃花魚,我特意吩咐鐵槐家的給你另留了許多,等會兒記得讓長壽去廚房拿,帶去書院裡吃。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晚上不要熬夜。來日方長,讀書固然重要,但自個兒的身子也重要。”
陸緘眼裡閃過一絲暖色,起身行禮道謝,陶氏忙止住他,笑道:“舅母照顧外甥也是應該的。”二人相視一笑,多了幾分默契。陶氏忍了忍,終是忍不住,低聲道:“你四妹妹她近來脾氣有些古怪,這個年齡的姑娘們都有些怪怪的,也愛害羞,若是她無禮,你也別和她計較,和我說,我會教訓她。”
陸緘沉默片刻,粲然一笑:“她很好。”
林慎之就踮起腳,貼在陶氏耳邊輕聲說道:“剛纔四姐姐和陸二哥打招呼了,還讓我不要鬧陸二哥。”雖然只是點了點頭,但她好歹也是收了那花的不是?
“鬼機靈。”陶氏愛憐地捏捏他的小臉,回頭和龔媽媽交換了個眼色。日子久了,總會好起來的。
夕陽西下,遠山含霞,陸緘和周邁立在路旁,目送林家衆人離開。最後一張馬車駛出視線後,二人方上了馬背,沿着清涼河朝着諸丈夫家緩緩行去。
傍晚的微風溫熱中帶了點河水的清新氣息,白的梨花、粉紅的花瓣打着卷兒隨着清澈的河水流向遠方,一羣半大孩子站在水淺處結網捕魚,不時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夕陽把他們的笑臉和頭髮照得一片金紅。
周邁歡快地道:“這麼熱鬧。這就是捕桃花魚吧?少字”
陸緘不由想起那一年的春天,蹲在清涼山深處河裡石頭上,笑得肆意張揚的林謹容,又想起今日林謹容那生疏冷淡的樣子,由來一陣輕愁浮上心頭。
忽見幾個婦人擡着木盆衣服走過來,邊走邊道:“聽說了麼,清涼寺新來的那個何姓女子,如今撞大運了,林家三太太願意爲她出三十貫的妝奩錢。”
“王家嫂子,你家小子反正也沒說親,何不娶了回家?一準兒說了就成。說不定連聘財都不要。”
周邁聽得清楚,待那幾個婦人過去,便笑道:“林三太太挺愛做善事的。不怪會養出四妹妹那樣嫺靜的性子。”
嫺靜?陸緘不由暗自苦笑了一聲。她真嫺靜也好,假嫺靜也好,總之,她品性不壞就是了,是怎樣就怎樣吧。
到得諸丈夫家裡,陸緘吩咐長壽:“把這油酥桃花魚送去廚房,就說是三太太爲答謝丈夫,特意吩咐鐵媽媽酥給丈夫下酒的。不成敬意,就是一點心意而已。”
長壽應了,小跑着送去。不多時回來道:“正好遇到丈夫,丈夫讓少爺過去一趟。”
陸緘忙整了整衣飾,沿着瓦片鋪成的小徑,疾步繞過一林杏花,行至一座茅草屋前,輕輕叩了叩門:“丈夫。”
“進來。”年過半百的諸丈夫穿了件家常的半舊袍子,坐在燈下,正拿了刻刀眯着眼雕手裡的印章。見陸緘進去,隨意指了指他面前泛黃的竹椅:“坐罷。”
陸緘謹慎地坐了半個屁股,身子微微前傾,預備隨時聆聽他的教誨。
諸丈夫停了手,擡頭看着自己這個生性謹慎,卻又十分刻苦努力的學生,親切地一笑:“林家的小七郎,不但是你的表弟,還是你將來的妻弟吧?少字看你待他挺上心的。我本來嫌他年紀小,想要他家過兩年再送來,但爲着你的緣故,特意開了這個先例。”
這門親事大家都知道,可諸丈夫卻是第一次提起來。結合自己白天的行爲,陸緘的臉陡然紅了,站起來道:“學生……”
諸丈夫朝他擺了擺手:“坐,不要拘束。這門親事不錯。林家三太太和四姑娘在這一帶自來都有賢名,我剛纔又聽底下人講,林三太太又幫了清涼寺那姓何的女子,這纔是行善積德之家。不錯。”
陸緘聽他連說了兩個不錯,漸漸放鬆下來:“學生一定會督促慎之好好唸書,必不辜負丈夫的一片苦心。”
“讀書這種事情,我自來秉承一個觀點。能讀的不見得是會讀的,會讀的不見得就是有福的。不能強求。教這些孩子們唸書識字,本來也只是希望他們能知榮辱,學會做人而已。”諸丈夫一笑:“找你來,是想和你說說科舉的事情。你是怎麼打算的?明年就去應考麼?”
陸緘聽他這話,似是話裡有話,思索片刻,起身作揖道:“不知丈夫的意思是?”
諸丈夫道:“我建議你下次再去應試。當然,不是說你此番前去就一定不能中,但我覺着不是十拿九穩,很有可能是中了,但是差強人意。若你多下幾年功夫,必然能進二甲。你還年輕,人生剛開頭,多磨一下性子對你只有好處。你自己想想吧,也和你祖父商量一下,想好了來和我說。如若不去,以後就不用跟着周邁一起寫文章了,我另外尋書給你看。”
陸緘深揖一禮,輕輕退了出去。回到房中,想起自己和吳襄的賭約,不由蹙起了眉頭。他自知天賦不如吳襄,靠的是刻苦努力,此番考試,吳襄必然會去,是勉強應戰,還是緩上一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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