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沉思間,林謹容突然回頭,二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相對,陸緘正想對着她笑,卻見林謹容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此後再不曾回頭。
陸緘垂下眼簾,靜默片刻,重新擡眼看着面前的霞光山色。他看得很認真,很入迷,很久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直到雙胞胎中的一位輕輕捱過來,低低喊了一聲:“阿雲……”他方纔回頭,只見披着銀紅羽緞披風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看着陸雲,關懷之意溢於言表,見他看過來,她朝他羞怯甜糯地一笑,水精魚兒耳墜在她耳畔輕輕晃動,映得左耳垂上一點硃砂鮮豔欲滴。
終於看清了,這就是林六,陸緘輕輕吸了一口氣,快速撇過頭,緊緊抓住了面前的欄杆,越發用力地看着滿山紅葉,看得眼睛發酸也不肯回頭。
林六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收回目光關心地看着陸雲,陸雲溫和輕鬆地一笑。林六見她笑得溫和,便探手握住她的手,卻被她手心的冰涼濡溼所驚住,剛擡起眼眸去打量陸雲的臉色,就被陸雲使勁掙脫了手。陰影裡的陸雲垂眼盯着腳底下的石頭,還上翹着的脣角尚來不及收回,臉上卻已經充滿了戾氣。
林六怔了片刻,後退一步,悄悄掏出帕子輕輕擦去了手上來自於陸雲的冷汗,可是那種冰涼濡溼的感覺卻揮之不去,讓人很不舒服。
林五冷眼旁觀,諷刺地彎了彎脣角,掉頭就走:“時辰差不多了,該下山啦。”有她帶頭,衆人很快就離開了觀景石臺,分作兩羣,直接往齋堂去吃早飯。
楊氏等人還沒來,齋堂裡就坐着林、陸兩家的女眷。林謹容才進了齋堂就覺得氣氛不對,林玉珍臉罩寒霜,雙手捧着一杯茶,不時冷冷地盯一眼坐在她下首的羅氏,羅氏也捧着一杯茶,慢悠悠地喝着,若無其事地四處張望,並不與林玉珍對視,表情鎮定自若。
陸二太太宋氏和周氏、陶氏也保持沉默,各自看着面前的桌子,彷彿那桌上有朵花兒似的。聽見腳步聲,周氏擡起頭來,輕輕咳了一聲:“都來啦?好看麼?”於是衆人都收了臉上的表情,擡眼看着女孩子們笑。
“好看。”林謹容等人依次入了座,吳菱奇道:“咦,怎麼我娘和大伯母,大嫂她們還沒來?”
正說着,楊氏等人就出現在門口,吳二太太笑道:“知道你們貪玩得有一會兒,就多睡了一會,難得不是在家,沒人盯着。”她說得好聽,但大家都知道,其實是爲了儘量多的避開林玉珍,於是都配合地露出一個乾巴巴的笑容來。
須臾,衆人安靜地吃完了早飯,登上轎子回家不提。
入了平洲城,三家互相派人去道別,各回各家。可當轎子再次停下,林謹容下轎之時,才發現林玉珍赫然立在林家的二門處,她竟是沒有跟着陸家人回家,而是獨自跟着林家人回了孃家,其目的不言而喻。
這個時候,羅氏的臉色終於有些不好看起來,直衝衝地下了轎子,看也不看任何人,仰着頭迅捷地進了二門。林玉珍一抖帕子,也仰着頭跟着她快步進去。雙胞胎對視了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三弟妹,我們一起去和老太太請安?”周氏便朝陶氏使眼色,意思是馬上就有好戲看了,趕快跟上去看戲。大家一起回來,一起去請安,這是正理,可不是故意跟去看熱鬧啊。
陶氏的腳步已經跨出去,又被林謹容扯住了。林謹容堅定地朝她搖頭,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衆人聽見:“娘,你的頭髮有些亂,我們先回房去梳洗,再去給祖母請安。”
周氏一笑,也就不再攛掇陶氏,轉而與林五一道進了門。
林謹容扶着陶氏慢吞吞地走在後面,轉過兩個彎,身邊沒有其他人了,林謹容方輕聲道:“娘,她們一個是祖母的親閨女,一個是祖母的嫡親外甥女,這事兒就由着祖母去處理吧。如果祖母要找你,自會讓人來喊。我猜大伯母雖然叫你去,但她獨自一個人也不會去的。”
陶氏道:“我是擔心你二伯母又在背後說我壞話。”
林謹容輕輕搖頭:“娘,防不住的。就算是你去了,她此時不當着你說,背後也要說。不如以靜制動,等她們吵夠了,鬧夠了,有什麼又再說。”
陶氏嘆了口氣:“是。我和吳家沾親帶故的,有些話還是不聽爲妙,省得我聽着憋氣。”
回到房裡,林謹音聞訊趕來,母女三人捋了一下事情,算着時辰差不多了,方纔一起前往安樂堂去請安。半途中,迎面見着周氏領着林五,奚氏抱着孩兒,一家子笑嘻嘻地走過來,邊走邊說笑。周氏根本不像是才從安樂堂裡出來的樣子。
林謹容小聲道:“我就說大伯母一個人絕不會去安樂堂。”
陶氏抿脣笑笑,上前和周氏打招呼:“大嫂,不知安樂堂那邊怎樣了?”
周氏半點不自在都沒有,撫了撫鬢角,擡眼瞟了一下奚氏懷裡的長孫,坦然自若地笑道:“我也不知呢,和你分開後,剛往那邊走了幾步,就聽說這孩子找我哭得厲害,只好趕緊讓人去和老太太說了一聲,跑去看孫子啦。好容易哄好了孩子,又換洗了一下,竟就到了這個時候。”
“是啊,做了祖母的人,事情自然是要多點的。”陶氏心知肚明的一笑,妯娌二人求同存異,親親熱熱地挽着手臂一道往安樂堂裡去。
進了安樂堂,被告知林老太身子不舒服,已經躺下了,免了各房各院的請安。周氏沉吟片刻,低聲問青梨:“可請了大夫啦?吃藥了嗎?有沒有說晚上想吃什麼?”
青梨笑道:“老太太已經吃過藥了,吩咐了不必請大夫,晚上也不想吃東西……”
“這樣啊,那你們可要好生仔細着伺候好老太太,隨時留着火,要吃什麼立刻就做了端上去。”表示了關懷孝道之後,周氏才又問:“姑太太呢?這要到飯點了……”
青梨訝異地道:“姑太太早已經走了,大太太不知麼?”
“不知道呢。”周氏與陶氏交換了一下眼色,一羣人就在安樂堂外面行了個禮,安安靜靜地離去,各自動用手下的人馬打聽情況不提。
掌燈時分,龔媽媽回來彙報:“太太,這事兒沒法兒打聽出詳細的來。老太太下了嚴令,道是誰要往外傳半句,就統統打爛了再賣掉。只知道姑太太進門就哭,接着老太太讓人去把二太太叫了去,把人都攆了出去,把門關得死死的,在裡面折騰了將近半個多時辰,姑太太抹着眼淚先出來走了,又過了近半個時辰,姑太太才扶着牆壁出來,是青梨扶了送回去的,腿腳好像有些不便。”
陶氏就捂着嘴笑:“腿腳不便?是一直在跪吧?少字活該啊她本來被拒絕就被拒絕了,誰也怪不得她,她偏偏要不安好心地扯出這麼多事兒來,依我說,這種兩面三刀,到處撒壞的人就該再罰罰她纔是。”
打這日起,羅氏整整有半個月的功夫沒有出現在衆人面前,對外就稱從鳳翅山上吹了涼風,感了風寒,要靜養,不見客,大房、三房也就不去打擾她,由着她靜養。林老太太則第二日早上就恢復了正常的作息,請安時,雙胞胎照舊往老太太跟前湊熱鬧,賣力的撒嬌賣癡,遇着陶氏、周氏等人林七的臉色還有些難看,林六卻是做得滴水不漏。
反倒是陶氏和周氏,經過這件事之後關係比從前密切了許多,雖還一個防着一個,平日裡卻也能經常在一起話話家常做一下針線,甚至還約着一道去相看林亦之的婚事。
這樁婚事卻是林三老爺自己挑的。他早前爲了孫紅鯉的事情和陶氏置氣,說過不要陶氏管林亦之的婚事,回來後就果然就自己請託了人到處打聽,不知這家使了什麼手段,竟就入了他的眼。他定了後讓陶氏去相看,陶氏本想晾一晾他,但爲了方便早些給林謹容定親,少不得委屈一下,決定看了若無大礙就定了。
對方乃是平洲城附近一個姓平的富裕小鄉紳的女兒,名叫絨兒,家裡人口簡單,父母雙全,本身是小女兒,有個出嫁了的姐姐和兩個已經成了親的哥哥。不識字,女紅也一般,可卻是嫡女(當然他家也沒小妾),容貌周正,言語清楚,年齡和林亦之相當,妝奩雖不能和平洲城中的大戶相比,但他家父母也表示,男方去多少還多少,還另外奉上一份不亞於長女的妝奩——四百畝良田,一百畝種滿了樹木的山田,外加一間鋪面,另有全套傢俬並首飾。
這樣的親事陶氏早前是看不上的,但此一時彼一時,陶氏默默在心中計算了一遍,覺着面上還過得去,至於內瓤子,反正是林三老爺選的,也怪不得她。便象徵性地問了周氏的意思,周氏自然說不錯。回去後陶氏就挑了空和林老太太說起了這門親,林老太太聽完,淡淡地道:“既然你和老三都覺得好,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去和你公爹說說,他說可以,就可以了。”
可到了林老太爺那裡,林老太爺卻有些嫌棄,思量許久,終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