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祈福吉符

夜幕籠罩千里,在同一片黑暗裡,每一個地方卻有着不同的孤寂。陳家屋宅位於龍津坊的深巷角落裡,狹窄的空間和高的牆壁讓這裡採光非常不好;她家的房屋小而低矮,又有些年頭了,積了菸灰的房樑、破損的木窗,讓整個空間的色調非常陰暗……會讓人聯想到故事裡的鬼屋。

這時候玉蓮才意識到陳家漢子的一點好處,以前他在的時候玉蓮沒這麼害怕。她貼着牆蜷縮着,越怕越睡不着。

人死後會不會有鬼魂?玉蓮的眼前似乎看到了剛死時滿臉血污瞪着無神眼睛的屍體。她哆嗦着對着黑漆漆的半空小聲說道:“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不對,心裡不該盼着你死,但並不是我殺的你、也沒做幫兇!這都是無奈,我一個婦人真的沒法忍受那樣的日子,若非過不下去,我的心也不會如此狠毒……”

她不斷地安慰自己,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陣。畢竟這裡並不是最恐怖的地方,好歹也在東京大都市裡;之所以叫人覺得恐怖,可能是因爲剛死了人在外面臭水溝。

玉蓮覺得最讓人害怕的地方,是在兒時生長的地方、是在夢裡。

離開家鄉的時候還小,偏偏人會把最初看到的環境記得非常清楚。比東京陳家屋宅更黑更破的土牆茅屋,而且鄉下一到晚上外面是一片漆黑,半夜一盞燈都沒有;屋後就是荒山,山上有很多野墳。玉蓮對小時候起夜解手都不敢去的情形記憶猶新。

隱約記得,家鄉屬於河東高平。聽老頭們閒聊,說高平以前叫長平,也就是很久以前秦趙兩國長平之戰的古戰場附近,傳言秦將白起在那片土地上坑殺了四十萬趙國將士!難怪村民們常常無意間挖出白骨。玉蓮那時候愛聽大人們天南地北的閒扯,聽完卻怕得很。

後來她終於被人轉賣到了河中府李守貞家,猶記得那人煙稠密的城市、人來人往的深宅大院、明淨的房屋,從來不缺燈油蠟燭,晚上外面都掛着燈籠,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個地方。至少最初認爲那是個角落裡都充滿陽光的好地方。

不知睡了多久,她一睜開眼,明淨的房屋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現實中一片黑暗,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草木灰味兒。

玉蓮在黑暗中瞪圓了眼睛,不敢去掌燈,窗戶透風,那油燈晃來晃去的更可怕;再說深更半夜亮着燈萬一被別人家看見了可能又有閒話說。這時她感覺軟軟的胸脯被什麼東西輕輕硌了一下,伸手摸索,發現原來是幾天前在道觀裡祈的吉祥符,繫着根細繩子還戴在自己身上。

符是給紹哥兒求的,好幾天前的事了,那時候還沒發生命案。

據說很靈,在菩薩面前開過光,又有道行高的人施法畫符。符文畫在一張紅綢上,包成三角,拿繩子一系還能戴着。紹哥兒說近期會出徵,玉蓮希望他能從戰場上活着回來,除了拜神求符還能幫上什麼忙呢?

那座玉貞觀的觀主是個女道士,道觀在城裡,因此很受婦人的歡迎。玉蓮之前也很有興趣打聽觀主的來歷,據說她原來叫京娘,多年前曾和禁軍將領趙匡胤相識,後來因情所傷纔看破紅塵,在東京建了座道觀出家;婦人們最喜這種兒女情長的傳言,難怪玉貞觀的香火那麼旺盛。

玉蓮摩挲着手心裡的符,猶豫着還要不要給紹哥兒。明天一早是贈送的最後機會了,天亮他就要回營。

在內心裡,玉蓮並不怪罪

郭紹殺她的丈夫,甚至還悄悄懷有感激……她當然也看得起紹哥兒這樣的後生,此人不僅有勇力,而且並非那頭腦簡單的莽漢,玉蓮認爲他見識非同一般,若是時運好、說不定真能掙得富貴。但他十八九歲年紀輕輕的將校兒郎,真能看上一個相當於嫁過三次、不能生育的婦人?

若是表現得急不可耐,恐怕會自己作賤:丈夫屍骨未寒就與人家你儂我儂,你是水性楊花的輕浮婦人吧?玉蓮非常懂得,若是自己都不自重,那麼別人也會看輕自己、當作隨時可以丟棄的無關緊要之物。

要是早幾年、還在李守貞府上那時候就好了……但紹哥兒那時好像一門心思傾慕符氏,連爲她死都願意,就算是現在他真的就放下了?

老天從來就不公。有些人,確實是生來就招他人萬般寵愛,就算什麼也不做,也會有人願意爲她付出。便如符氏,出身尊貴秀外慧中,無論她嫁過幾次都是人們心中的仙女。

……

郭紹一早起牀打開後門,發現門縫裡掉出來一個紅色的東西,遂撿起來仔細觀摩了一陣,然後收起那物,轉頭向巷子裡面看了一眼。

……依照樞密院的軍令,禁軍將士提前到各營房集結報道,兩天後將點兵出發。郭紹在規定的前一天就趕到兵房。

雖然在軍營駐地只有兩天,但對於郭紹來說實在有點閒,因爲他升上都頭的位置屁股沒坐熱就重新做回了十將;本都第四隊只有二十幾個人,早都是熟人,沒什麼可操心。

他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春天的陽光暖洋洋的,院子裡的梨花樹上的花朵含苞待放,這個季節冷暖適宜,叫人動都不想動。他平素沒事時看起來確實懶,好像沒什麼精神似的,話不多,能坐着絕不站着。

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鑽出來一隻白兔子,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照樣沒動彈,只是很專心地瞧着。

春天裡的小白兔,可愛卻很容易受到驚嚇,若非慢慢地靠近,她就會立刻被嚇走……郭紹捏着脖子上的祥符,出神地盯着那兔子,眼裡露出笑意。

不料突然不知何處衝過來一隻莽漢,身上還披着沉重的甲冑,這廝二話不說,叮叮哐哐就跑過去猛地向那兔子一撲。笨重的身體“砰”地摔在地上,兔子沒被抓到它一溜煙就跑了,他卻摔了一嘴的泥。

“你孃的,羅二!瞧你那蠢樣!”郭紹罵了一句。

這廝叫羅猛子,第四隊的一個小兵,他好像摔疼了,咧着嘴怏怏爬起,拍拍土一撅一拐連走帶跳過來,把背上的弓取下一遞:“郭十將,快射那兔子。”

郭紹接過弓和一支箭,左右沒瞧着沒驚嚇的白兔哪去了,便隨手彈了一下弓弦,頓時瞪眼道:“好傢伙,這得是兩石強弓,哪來的?”

羅猛子道:“前兩天郭十將不是升了官,王指揮賞的,你又不在兵房。”

就在這時,忽聞一個口氣不善的聲音道:“都頭用的東西,倒不知一個十將有沒有本事拉開。”

郭紹和羅猛子回頭一看,只見楊彪和十幾個軍士擡着一隻剝了皮的羊剛走過來。那楊彪長得五大三粗,一張馬臉凶神惡煞,說起話來卻是有尖酸的味兒。這廝現在是第四隊的副將,比郭紹還低一級,但他之前是做百夫長的武將,看起來似乎不太服紹哥兒這樣十八九歲的小子管;而且昨日郭紹從都頭又重降到十將,連累他無辜

再降一級,恐怕他看郭紹不是很順眼。

最近兩天殿前司對下面的將士很好,因爲要出征了,又是賞錢又是豬羊酒肉犒軍,衆人的心情很好,見狀便樂呵呵地起鬨,要郭紹露一手。

“拉還是拉得開。”郭紹淡定地回了一句,正巧發現剛纔那隻白兔跑出來了,在院子對面的屋檐下豎着耳朵。軍士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容易也發現了顏色鮮明的兔子。那兔子離得不遠,可能就二三十步,但目標太小。大夥兒愈發期待起來,人羣中發出唏噓之聲。

此情此景郭紹無法下臺,他不慌不忙地從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在手裡搓了搓,又拿出指套戴上。

懶洋洋慢悠悠的動作,一如他平素的作風。但忽然之間,他猛吸一口氣,渾身變得充滿了骨力,拈弓搭箭、彎弓如滿月。兩石強弓本就多作爲練習臂力用,幾乎不用於實戰,弓被他拉成這樣,恐怕再加一石也拉得開!

長而穩定的手指上筋已經鼓了起來,牛筋發出“嚓嚓”的繃緊聲音,就好像要斷了一樣,又像投石車巨大絞力產生的噪音,令人莫名緊張。

弓箭不是槍械,可以瞄準但可靠性有點扯淡,射不射得中全憑感覺。從站定到拉弓,每一個動作其實都在瞄準,都在尋找目標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從無數次命中或未命中的練習之間形成的一種直覺,完全難以名狀無跡可尋。每當拿起弓,這種感覺就讓郭紹莫名興奮,就好像面對熱戀中的少女,已經得手、心中又有些許患得患失,生怕她會悄然離去,不忍有半點雜念。在這一刻,郭紹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身在現代的學院裡,還是在烽煙四起的五代十國,眼中唯有箭!

“砰!”一聲強勁的弦響,餘音之中彷彿帶着銳鋒刺破空氣的絲絲聲,驚起了圍觀的將士。短短的一瞬間,不少人就被郭紹從眼神到全身每一處的專注感染入神了,弦響終於讓他們回到了現實。

“好!”羅猛子立刻激動地率先喝了一聲,不管射沒射中,這力道已經夠震服人了。

應聲之下,只見那白兔已被死死釘在牆角,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楊彪面有驚訝之色,又有些尷尬:“有兩下子。”

郭紹的表情放鬆下來,並未理會楊彪給的話柄臺階……這是對下級對上級應有的態度?那楊彪雖然不久前還是百夫長,但現在他就是一個小隊副將!五代十國最不缺的就是驕兵悍將,這裡不是講究什麼謙遜美德的地方,忍讓只會叫人覺得你好欺負,是個好玩的受氣包。郭紹把弓遞到楊彪面前:“你來試試。”

剛剛好起來的氣氛再次微微繃緊,大夥兒把目光放到了方臉漢子身上。

那楊彪年紀不大,卻是一臉滄桑膚色又黑又黃,一看就是久經戰陣的人。但久經戰陣也不是每個人都把弓箭玩得爐火純青,而且非常少。看他的神情就知道,顯然沒底氣。

不料這廝竟是個死不認輸的嘴硬角色,當下便道:“不過就是射箭準罷了。”

郭紹冷笑道:“連試也不敢試?那最好懂點上下規矩。”

楊彪的臉頓時紅一陣白一陣,又找不到話來說,加上週圍的軍士一番嘲笑,當下就恨恨說:“郭十將的箭是長了眼,戰陣上的箭矢可不長眼!”

此話何意,赤|裸|裸的威脅,要在戰陣上使絆子?

(本章完)

第三十四章 彩虹以及淺淺的漣漪第二百七十五章 背叛與謊言第四百零二章 生日蛋糕第五十九章 盛情難卻第六百二十章 天助主公第八百六十七章 好死不如賴活着第三十六章 向訓家的小二郎(2)第五百六十八章 再聚晉陽(8)第八百三十四章 牽羊第三百七十六章 牡丹花一樣凋零第六百五十章 祖墳冒煙第八百七十四章 泥潭第三百三十八章 戒指和美酒第二百零七章 燕燕的爹第十九章 晉陽之役(4)第二十二章 想當年第八百七十三章 會獵於雁門第四百一十八章 只要穩一點第六百六十一章 妄動兵戈第二百三十四章 挺講道理第五百八十六章 走馬觀燈第七百九十二章 千字文第八章 高平(2)第六百二十二章 報應第十六章 晉陽之役(1)第三百七十一章 來點酒罷第四百六十章 京口之役(3)第四百八十二章 大義第八百一十章 兵力不足第五十六章 信任第六十五章 不辭而別第六百零五章 簡單的情意第七十一章 落花與流水第三百一十六章 信念第三百零七章 晉州之役(2)第二百八十章 聲色第五百四十章 都有資格第六百一十六章 涼意(2)第四百二十三章 勸進第七百四十四章 梔子花第四百二十一章 食魚的魚第七百一十八章 十八層地獄第三十九章 佛曰第八百三十七章 公道第九百一十章 回溯之門第二百九十六章 舊事第二百五十三章 圓滿第七八七十九章 無力感第六十三章 無法停止難受第四百三十五章 采石之役(4)第二十二章 想當年第六百七十七章 三寸不爛之舌第二百五十章 欲言又止第五百一十章 不變的宮廷第三百九十七章 雙喜第八百八十一章 烽火再起第三百零七章 晉州之役(2)第七百七十七章 無定河之役(2)第四百一十六章 踩深了第二百五十章 欲言又止第八百四十五章 宮牆鐘聲第二百三十章 雜家無處可去第八百九十章 黑鍋第一百五十七章 血光之災第二百四十六章 帶刺玫瑰第一百章 走夜路第三百六十七章 夔州(2)第七百九十七章 敵國的敵國第四百零四章 心已欲碎第五百七十二章 虎口(2)第三百七十八章 五百年必有聖人出第四百五十五章 溫柔第六十九章 戰爭的藝術第八百五十一章 宣德門上第八百一十二章 綻放的夜色第六十二章 勝不在文采第八百零一章 好東西第六百一十六章 涼意(2)第八百九十六章 恐懼第二百七十二章 哀愁(4)第三百八十四章 善變的女子第四百五十五章 溫柔第四十九章 傻笑第一百七十五章 茶水太髒第二百四十七章 跑哪裡去第八百一十九章 跑路的楊袞第三百四十七章 蜀中臥龍第一百二十八章 善於射箭第四百七十一章 江寧(2)第四百一十三章 以圖大事第七百四十二章 春暖花開第四十三章 破罐子破摔第三百二十三章 背後說壞話第四十三章 破罐子破摔第三百六十三章 職業武夫第二百三十章 雜家無處可去第二百五十六章 努力剋制中第四百零九章 長亭外第四百七十七章 事無兩樣第一百二十六章 家母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