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過去了,白天的炮聲依舊轟鳴、並開始構築新的防禦工事,攻城進展速度比晉陽慢很多,郭紹詢問楊彪還沒醒來。
太陽漸漸落下西邊的地平線,天地間也黯淡、沉靜。郭紹走出中軍大帳,看到天空一片灰黑,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依稀記得剛到幽州時,自己也在晚上出來走過,但那時的心境不可同日而語。
此時此刻,將士們已經回營,曠野上篝火點點,隱隱有草叢裡的蟲子叫聲傳來。守營的將士紛紛站直身體,側目注意着郭紹。身後王樸等幕僚依舊站在帳篷門口。
天空灰濛濛一片,雲層好像壓得很低,讓人產生壓抑之感,風雲在黯淡朦朧的地方隱約在涌動,神秘而模糊不清。
天上或許有神靈,郭紹依舊站在地面上。但是,世人認爲他是戰神,神當然是無所不能、必須能勝利。
郭紹清楚地認識到一旦退兵的不利影響,他有種下不了臺的感覺。
這是一次艱難的抉擇。
郭紹面臨的壓力主要不是被遼軍第一波援軍襲擾,而是攻城不順利。遼國主力將會到來……幽州城周長達一二十里,除了五萬多機動騎兵,十餘萬人包圍城池、兵力非常分散,無法在城下與遼軍決戰;除非離開幽州城,在沒有攻陷幽州的情況下深入幽州地區與遼軍對陣,那樣的話顯然已經違背了這次戰爭的戰略預計。
這幾天他想了很多。此次北伐本身就是一次戰略性的冒險。
如果沒有讓虎賁軍騎馬步兵攻擊遼軍宮帳馬隊、進而影響了士氣,如果挖掘地道選擇的地點正確一點,如果守軍不是把投石車大量放在火炮盲區,如果……運氣再好一點,沒有那麼多細微的因素一次次影響攻城的進度,或許可以及時攻陷幽州城。
那麼戰略冒險就是正確的決策,郭紹也就不會再想這些東西了。國家之間對決主要靠實力,但只是一兩次戰役的結果便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甚至要靠運氣。
王樸說得對,到現在爲止依舊還有機會和時間。
……郭紹卻感覺自己不敢再冒險。
這場戰役從一開始就是一次戰略冒險,容錯很低,存在很大的失手風險;而現在的風險驟然變大。
後果更是變得十分嚴重,萬一損失了主力,郭紹將面臨不可挽回的滅頂之災;禁軍精銳在短期內幾乎不可再生,一旦損失,郭紹將沒有實力維持國防和統治。
這樣的嚴重後果下,就算風險很小、也會叫人提心吊膽,何況現在拖延下去風險並不小。
恍惚之中,他彷彿回到了前世的高考,那時候所有人都告訴他是人生命運的轉折點。他做過了無數的練習、準備得非常充分,但臨場依舊擔心出現意外、擔心失敗,哪怕那種風險比較低,但只要成績沒下來就無法踏實。
而現在,他面臨的風險和失敗威脅大得多,後果也嚴重得多。大周軍一旦遭遇戰敗,關係的不止是他一個人的命運!
郭紹心裡的憂慮難以言表。
他也不得不權衡:在收益和後果之間,這種冒險是否值得?
……郭紹又不甘心放棄。
他想規避嚴重後果,但並非要放棄幽州,遲早還會來。但是,這次一退,等待下一次的時間漫長,是難以忍受的煎熬。
退兵也會造成別的
風險和後果,主要來自國內。
郭紹沒法逃避,進、退都得面臨挑戰,不一樣的挑戰。
他心裡堵着一口氣,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就在這時,王樸走了上來,說道:“陛下,夜裡下涼,您在外面站得太久了。”
郭紹轉過身來,一面往帳篷裡走,一面說道:“我不會認輸,而會爲了下一次捲土重來積蓄力量、尋找新的道路……一定有比現在的戰略,更好的道路。”
王樸聽罷沉聲問道:“陛下決意要退兵了?”
郭紹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走路都感覺有點飄,他擡起頭盯着王樸的老臉:“青山還在,實力未損,就可以主動選擇新的時機;而不是一定得被動地留在這裡冒險……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
“唉。”王樸的嘆息簡直是從肺腑裡發出來的。
郭紹用推心置腹的口氣低聲道:“損失禁軍的風險我承受不起,但國內的暫時挑戰,我還承受得起。”
王樸道:“老臣附議陛下之意……只是有些失落。”
“我明白的。”郭紹道,他握緊拳頭道,“明日一早召集各路大將,部署有秩序的撤軍方略,要防範遼軍騎兵和幽州守軍的襲擾。”
王樸抱拳道:“臣遵旨。”
郭紹穿過大帳,到後面就寢。王樸站在賬內,躬身送別,久久沒有離開。
一個侍從彎腰掀開一道垂簾,郭紹走進去時,稍稍轉頭,用餘光看了王樸一眼。
裡面的陳設很簡單,不過桌案上、帳篷壁上都是地圖,看起來就不是那麼整潔了。桌案上放着一個燭臺,一枝很粗的蠟燭、燭芯也很粗照亮着這裡,牀邊和案旁比較明亮,角落的光線就越來越朦朧。
郭紹坐了下來,看着火焰的跳動。
內心的失落,就算無論怎麼理智地分析也掩蓋不住。在這樣的夜裡,在這樣的燈火前,他還感到有股冷意……
他想起了羅猛子,三弟資質有限,這些年隨着郭紹乾的事越來越大,三弟也有點遠離郭紹的核心圈子了。但郭紹依舊不能忘記,曾經和三弟在高平、在武訖鎮、在秦鳳……
“要不是俺老羅身上有鐵皮,早被射得漏水了,哈哈……”
“大哥說幹,俺老羅就跟着……”
郭紹伸手在額頭上用力地搓着,做着一些瑣碎的動作,卻一聲都沒吭。
哪怕做了皇帝,郭紹仍舊逃不脫這些最簡單的情緒,當身處這樣的環境時,他的心理素質並不是很好……皇帝、雄主應該是什麼樣的資質?反正並不應該是他這樣的。
一系列的成功,世人寄予了他太多的期待,認爲他無所畏懼、有通天本事,甚至,認爲他是神!
郭紹在此刻,覺得自己真不是神。他在前世不過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夫俗子,還要爲了生計用盡全力、焦頭爛額的人,連他自己以前也不覺得是能幹大事的主……此時,各種負面情緒蜂擁而來,他感到萬分脆弱。
但是,已經身處這個位置,他不會認輸。就算死纏爛打,也要捲土重來!因爲爲了那個宏大的目標,已經死了太多人、太多他關心的人,放棄是不可能的!
“咳咳……”郭紹捂住嘴忍着咳嗽聲。
他感到疲憊,襪子也不脫,蹬掉靴子就上牀睡了。睡夢中噩夢不斷,彷彿身在火山之中。
……當晚,侍從發現郭紹一臉通紅,臉上燙人。嚇了一大跳,急忙連夜把王樸和左攸叫了進來。
左攸急的一連唸叨了幾遍:“陛下一向身強力壯、龍體康健,怎會突然病了?”
王樸頓時恍然,急道:“老夫的義女在療傷營,趕快派人把她叫來!”
左攸道:“王使君的義女?”
“就是陸嵐,陛下從蜀國找回來的女神醫,把老夫的病治好的人,老夫年紀大了,讓她做老夫的義女。”王樸道。
左攸忙道:“那趕緊叫來。”
……
次日一早,樞密使王樸召集“幽州前營軍府”的官員、諸路軍少數武將在中軍大帳議事,宣佈皇帝的聖旨,下令撤軍。
先商議了一個撤軍的部署和方略,然後繼續召集軍都虞候以上的武將到中軍進行具體部署。
衆將議論紛紛,個個都不甘心。此戰,周軍尚未遭受過真正的失敗,到達幽州快一個月了,數次大戰下來陣亡數也就千把人,武將們認爲還能打敗遼軍建功立業!無法理解皇帝爲什麼要撤軍。
後來有人問王樸,皇帝爲什麼不親自傳旨。這時候郭紹病倒的消息才傳了出來。
前營軍府的一個文官離開中軍大帳後,私下裡議論:“照現在的形勢,幽州城不容易一下子攻破,陛下又損了結義兄弟,恐怕不得已才撤軍,所以才佯稱龍體欠安……”
“爲何要稱病?”
文官悄悄說道:“折損大將,然後撤軍,有戰敗之嫌……因病撤軍,便是暫且饒遼人一命。”
不管如何,樞密使、一干大將共同認爲的命令還是有權威的,諸軍依照軍令開始準備撤退……炮火還沒馬上停,據前營軍府的意思,是爲了迷惑敵軍、隱藏意圖。
但次日火炮就不再轟鳴了……因爲下雨了!
空中烏雲密佈,春雷的響動代替了炮聲,雨下得很小,卻是淅淅瀝瀝把泥土慢慢打溼,溼潤的泥土被無數的人馬來回踐踏,軍營裡一時間泥濘一片。
左攸望着雨幕,嘆息道:“真是天不助我也,老天不讓大周收復幽州!就算沒下令撤軍,這雨不趕緊停,咱們同樣沒法攻城。”
王樸卻感嘆道:“這雨下得好,省得咱們將此役引爲憾事。”
他低下頭,想起了東京城內修建的那座“宣仁功德閣”,內心漸漸承認,戰前自己和諸大臣爲了功成名就,一直慫|恿皇帝北伐,確實被名垂青史的欲|望矇蔽了真相……限期破城、突襲戰略,無法把握的因素實在太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