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一個綠袍官兒帶着幾個皁隸正在大街上敲鑼,一邊敲一邊嚷嚷,“遼人要來了,涿州守不住,都收拾東西朝南邊走囉!”
郭紹騎着馬在大街上轉了一圈,只見各處大火沖天,木柴燒得黑煙瀰漫,架着的火柴上一堆燒焦了的無頭屍。
頭上豔陽高照,若是屍體丟在城裡不管,很容易腐爛發生瘟疫。還有那些人頭,腦子和顱骨裡的肉被人們挖了,然後放上石灰,早上已經送走。只能集中處理,到時候朝廷若發賞錢下來大夥兒就平分。
郭紹又詢問李處耘:“戰馬分發各指揮了麼?”
李處耘道:“已經分了,現在涿州的第三軍、第五軍、第六軍一共還有約九千人。馬匹稍有不足,一指揮大概只有三百到四百匹馬。不過一些個子稍小、披甲又少的士卒,可兩人乘騎一匹馬走;涿州到岐溝關也就四十里,並無問題。”
這時一個部將問道:“兵都撤了一大半,咱們還留在涿州作甚?”
郭紹道:“等着遼軍主力南下時最好。”
李處耘回頭道:“朝廷還沒有下旨從涿州撤軍的命令……但若咱們死守在此地被圍了、糧食吃不了多久,大夥兒願意留在這城裡?”
部將道:“不願意。”
郭紹聽他們議論,又低頭沉思。精神長久緊張之後,現在精力不充沛,許多紛亂的念頭涌入腦海。這時他想起了陸家的父女,那陸神醫給自己治過病……涿州這麼多百姓,郭紹只和陸家的人有過接觸。
他見盧成勇正在旁邊,便道:“那陸神醫家的人如何了,你可知道?”
盧成勇道:“昨晚卑職去陸家,想收拾主公的東西。見了一面,那陸家父女都沒事;不過開藥鋪的李氏全家都被亂兵屠了。卑職便勸陸神醫趕緊收拾東西、和昨夜離城護送傷兵的將士一起離開涿州,往南走。那陸神醫聽了我的話,連夜收拾細軟跑了,現在不知在何處。”
“離開涿州是明智之選,陸神醫是個有頭腦的人。”郭紹道。
此時涿州還有很多百姓不願意走,畢竟本地人們賴以生存的房屋家產都在這裡。郭紹無法指責他們要財不要命,那樣的話可能有“何不食肉糜”之嫌……也許對於很多人來說,失去了僅有的財產同樣生存困難。他們只能把命運賭在遼軍主將的一念之間。
郭紹沒法幫他們,他首先是個武將,殺敵、對自己的部下負責,纔是他首要職責。他可以盡力約束部下不去屠戮劫掠,但還沒有仁義到爲了城中百姓把整支軍隊陷在這裡的程度。
城中還有一些人,不趕着跑路,趁亂盜搶財物,那便更顧不得他們了。
……下午,忽報北部遼軍前鋒南下,直逼涿水北岸。
郭紹當即下令全軍,騎馬從四門分別出城,徑直朝西南岐溝關方向跑路。
還沒帶走的輜重、糧草、帳篷,全被他們給扔了。涿州成了一座完全不設防、落敗不堪的破城,城裡面昨天發生的火災,一部分現在都還沒撲滅,一些地方几乎變成了廢墟。
剛到岐溝關見到了昨夜就先跑路的衆武將,楊彪見面就說:“廂都校祁駝
被召到雄州行宮去了。”
郭紹聽罷心道:皇帝多半是找祁駝去核實奏疏上的情況,幸好我在奏疏裡專門誇讚了祁駝,這廝本來爲人就老實,不會賣我吧?
在岐溝關郭紹又碰到了負責糧草物資的李谷,倆人見面唏噓寒暄了一番。郭紹得知,柴榮多日不見文武,疑龍體有恙云云。
還見到了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大家都是侍衛司的大將,韓令坤沒有爲難郭紹,放一大羣亂哄哄的將士過河去了……怎麼處置郭紹跑路,官家心裡有數,倒不用他韓令坤操心。
過了拒馬河,郭紹部在易州稍作停留。李谷言易州糧少,還要供應岐溝關守軍;郭紹等只好帶着亂兵向雄州方向行軍。
乍看上去虎捷軍左廂諸將亂作一團,行列混亂潰不成軍。實則仍舊全在郭紹幕府幾個人的掌控之下,一道軍令就可以迅速部署,具體到一個指揮五百人的單位。
郭紹得知皇帝在雄州,正好過去面聖。
李穀道:“我已經弄清楚了郭將軍及左廂將士的狀況,這便要連夜先趕回雄州去回稟。咱們後會有期。”
郭紹卻說道:“李兄明日一早動身也不遲。我正好還想上一道奏疏,勞煩李兄帶回去上呈陛下。”
李谷聽罷便道:“既然如此,那便明天動身。”
郭紹當夜安營下來,軍中損失了很多帳篷,這會兒只見軍營裡煙霧騰騰,不知道的還以爲發生火災了。那是將士們弄了草藥在薰蚊蟲。風餐露宿反正沒有好日子,冬天凍得人發抖,夏天不冷……但蚊子很多。
中軍有帳篷住,郭紹當即在帳中琢磨寫奏疏。這便是他回京計劃的第二步:替皇帝找個替代留守河北的人。
這人沒有別人,就是韓令坤!
但直接推薦韓令坤,不一定能湊效。郭紹想了很多牽扯的事。
……首先是李谷透露的柴榮病情,這讓郭紹十分疑惑。
再度尋思了一番:壽州之戰肯定極大地加速了淮南戰役的進程,爲周朝皇帝柴榮節省了不少時間;也就是這次北伐比歷史上提早了。
而歷史上柴榮是在北伐途中病倒的,這纔有“功敗垂成”的遺憾(實際上還沒決戰,勝敗難說);但現在,如果人有宿命,那柴榮就不該在這時候病倒,時間提早了對不上。
反正柴榮不該在現在駕崩。李谷所言龍體有恙,難道是北伐決戰不利,加上柴榮身體不好,氣到了他造成的?
郭紹搞不清皇帝的病情,也判斷不出皇帝究竟何時駕崩;反正可以確定,就柴榮那身體的狀況,挺不了幾年……作爲皇帝,身體本來就不好,又病了連大臣都不見;他會不會考慮自己的江山的安全問題?
……郭紹想到這裡,下令決心、默默道:嗎的,趙黑臉先來陰的,叫我在涿州進退兩難;你可別怪我也上書說你兩句。
他當下就提筆寫草稿,奏疏的名義是請罪書。
郭紹用潦草的毛筆字飛快地寫道:微臣雖在涿州大勝遼國南院大王蕭思溫,卻無力守衛涿州城;得知遼軍大軍南下,憂心虎捷軍左廂全軍覆沒,只好棄城‘轉進’。臣情知有負陛下之重託,請陛下降
罪。
虎捷軍左廂將士疲憊不堪,臣亦無力守衛北線。舉薦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代。
韓令坤者,手握龍捷軍精兵四萬衆,岐溝關左廂便有兩萬精銳,侍衛馬步司一半都在他手裡;又是沙場宿將,能力和實力遠超微臣!
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在趙匡胤之父還在世時便與趙家爲世交,與趙匡胤結交日久、兄弟之情感動整個禁軍!
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才能出衆、國家肱骨,有號“義社十兄弟”的將領個個都可獨當一面。不僅殿前司鐵騎軍很多趙匡胤的兄弟,連侍衛司一半也在其兄弟韓令坤之手。趙匡胤一衆兄弟撐起了大周禁軍半邊天。
臣素問能者多勞,趙將軍部下韓令坤不守北線、不擔起國家邊備的重任,誰敢勝任?
……郭紹一番“讒言”,表面上是誇獎,實則是指出趙匡胤實力很大,不僅控殿前司鐵將軍,還染指侍衛司……侍衛司韓令坤也是其黨羽的事實。
這等話,朝中隨便一個人都一目瞭然、瞧得出來是“讒言”。
但郭紹表示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自己和趙匡胤水火不容,柴榮和朝臣都知道;既然是對頭,說兩句壞話不是很正常嗎,有甚大驚小怪?
雖然是讒言,但說的是事實。柴榮被提醒一琢磨,把韓令坤留下還能削弱趙匡胤的勢力,何樂不爲……當然如果柴榮覺得趙匡胤是大大大的忠臣,殿前司和侍衛司都可以放心讓他握着、不該防備;那郭紹便沒辦法了。柴榮要是能那麼想,真是活該白送江山。
郭紹寫了奏疏,又傳左攸進帳,叫他潤筆把文章寫好看一些。
左攸看罷說道:“如此一來,官家應該會留下韓令坤,讓主公回京了罷?”
郭紹道:“我覺得問題不大。留下韓令坤,既可以分化趙匡胤在侍衛司的影響,防止大將實力過強;又可以叫我回去盯着趙匡胤……何樂不爲(制衡)?”
左攸小聲提醒道:“官家的龍體真的不行了?那他最想防備的人可能是張永德。”
“張永德和趙匡胤是一路人,張永德對他還有知遇之恩。”郭紹道,“高平之戰後,我非常清楚的事,趙匡胤能被重用最先就靠張永德舉薦。”
郭紹又沉吟許久,小聲道:“張永德是殿前司主將,但鐵騎軍在趙匡胤手裡……十兄弟幾乎都在鐵騎軍出任關鍵職位。”
但爲何左攸也說皇帝最防備的是張永德?
歷史上也確實是張永德先躺槍被解除了兵權,然後趙匡胤才上位。郭紹尋思,可能是一種武將集團內部的兵變規矩和習慣,畢竟五代十國大家玩兵變、輪流坐江山很嫺熟頻繁。
武將只服從強者,當繼任的皇帝不能讓他們服氣,就要擁護甚至逼迫一個武將來上位;誰的職位高就“逼迫”誰,就算張永德不想兵變,可能也會身不由己。
因此大家都是按照經驗來琢磨問題,如果周朝真的會被推翻,只要不出意外、該被推上去的人就是張永德!
但郭紹最惦記的,還是趙匡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