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二,春分。是日,有細雨落於荊州。
清晨,因聞雨打帳篷之聲,李從璟從安睡中醒來。雨聲淋淋漓漓,很清脆,李從璟睜着雙眼,在榻上靜聽了片刻。天光微醒,帳中光線不甚明亮,一些角落還有殘留着墨青色,明光鎧撐在衣架上,輪廓威嚴。帳外有巡邏甲士經過,軍靴踩在溼地裡,沉穩的腳步聲多了幾分凌厲,李從璟從榻上起身。
青衣羅裙的董小宛正蹲在角落,不知在捯飭何物,聽見動靜,忙踩着小碎步過來,拿起衣裳伺候李從璟穿衣,同時頭也不回吩咐內帳外的丫鬟準備洗漱之物。
“殿下今日着甲麼?”董小宛一邊爲李從璟整理髮髻,一邊問道。
昨夜睡得很好,李從璟精神頭不錯,卻也沒有多說,只是嗯了一聲。黑髮在董小宛手中傾瀉如瀑,董小宛梳理得很認真,她固執的認爲,頭髮打理得順與不順,會影響頭盔的佩戴,繼而影響李從璟在戰場上拼殺,所以這件事她從不讓其她人來做。
雖說比之前朝重甲,明光鎧輕便不少,卻也有數十斤,尋常丫鬟別說給李從璟船上,拿穩都不容易,好在董小宛有些功夫底子,倒不擔憂這些。
二月的天氣仍不免有些冷,涼水沾在臉上,很清爽,這個時代的護膚品無法與後世相比,保溼都是個不小的問題,李從璟卻從沒這些習慣,倒也用不着去在意。
董小宛惦着腳尖爲李從璟擦臉時,嬌軀裡有股淡淡的幽香撲入鼻中,聞之讓人倍覺舒坦,李從璟低下頭,正好看到她胸前的飽滿,腳掌放平的時候,那兩團柔軟還顫了一顫。這讓李從璟想起,此番離開洛陽前夕,任婉如提起過的那件事:要把董小宛納爲妃妾。
早膳是一碗胡麻粥、一碟鹹菜、一份籠餅,董小宛知曉李從璟的習慣,特意讓廚子在胡麻粥里加了鵝肉,味極鮮美。往先在淇門時,董小宛都會被李從璟允許一起吃飯,自打李從璟成了秦王,這丫頭卻說什麼也不肯跟李從璟同食了。
用過早膳,李從璟出了帳,帶着孟松柏開始巡營。雖說眼下君子都只五個指揮,營盤並不大,但巡營已是李從璟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無論形勢是好是壞,讓將士們知曉,他們的主帥一直跟在他們在一起,並且關心着他們,是很有必要的。
天空灰濛濛的,落雨不大不小,好像沒有立即止住的跡象。一趟營地走完,李從璟渾身也溼了個遍,明光鎧防禦力很好,說能禦寒也不錯,卻擋不了風雨。巡營完,李從璟沒有回帳,徑直去了校場。
對此孟松柏毫無勸阻之意,可見也是習以爲常,不過他還是安排一名近衛回了帳篷,向帥帳通報李從璟的位置,以免諸將與諸官吏有事要見李從璟時,半天找不到人。
雨既然不大,君子都便得例行操練,這不需要李從璟吩咐,各指揮各都各隊自有人來處理這件事。李從璟到校場沒多久,除卻當值守營將士,其他君子都陸續集結完畢。
李從璟沒有插手君子都日常訓練的意思,他們自有章程,林雄請示完李從璟,得知他今日並無特殊命令,便令君子都依例操練。
五個指揮,一般不會同時去訓練一個科目,沒多
久,校場上就噪雜起來,演練各科技藝的都有,戰陣、馬術、騎射、刀法、手搏等等不一而足。
落雨如簾幕,李從璟在雨幕中看了半響,後來自己也加入到了訓練中去。此時不比後世,後世軍隊統帥們,基本已不練個人武藝了,當世的武將,卻得活到老練到老。李從璟的廝殺搏鬥之術愈發精湛,不僅是因爲實戰,也因爲日復一日不間斷的演練。
李從璟在校場上演武時,有兩個閒人聞聲而來,舉着把傘站在校場外,觀看君子都操練,兩人不時交談,討論的自然是校場上的事。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徐知誥與宋齊丘,李從璟沒過度限制他們的自由,在軍營中他們亦能走動。至於他們會否窺探君子都軍事機密,李從璟並不擔心,這裡並無機密,真正的機密他們也觸碰不到。倒是他們此時看得越多,李從璟反而會越高季興,耀武揚威、不戰而屈人之兵麼,就是這麼個意思。雖說眼下無用,未必不會影響日後的事。
“精銳之名,君子都當之無愧!”眼見君子都操練實況,徐知誥不吝讚賞,“我吳國大軍,能與之媲美者,屈指可數。”
宋齊丘看事物的角度不一樣,他陰沉着臉道:“下雨之日,仍與士卒操練一處,李從璟這是故作姿態,既展示他的名將風度,也展示唐軍之強,好引起你我忌憚,正倫切不可被他矇蔽!”
“名將風度,子嵩這話倒是不錯。”徐知誥點點頭,“古今之名將,無不與士卒同甘同苦。”
宋齊丘:“......”
李從璟瞥見了校場外的徐知誥與宋齊丘,沒理會。操練了一段時間,他收了架勢,帶着孟松柏回了帥帳。
洗漱換衣後,先是見到了桃夭夭。軍情處在去長林途中,碰到林英的信使,帶回了長林戰報。
不出莫離所料,林英奇襲長林未成,長林之役變成了攻堅戰。不過因爲劉訓早先就已出發,兩日後就會趕到長林,只要途中不出事,屆時大軍攻打長林,不愁不克。只不過,襄州軍抵達江陵的時間,不可避免往後拖延了不少。
長林之南,還有荊門、團林、當陽等鎮,荊門、團林在長林東南,當陽爲重鎮,在長林西南,也是最靠近江陵的城池。在原本計劃中,林英若是能奇襲長林,便能在匯合襄州軍前鋒後,直撲當陽,而將荊門、團林留給劉訓慢慢處理——劉訓只要保證不讓大軍背後有釘子即可,這樣林英在攻克當陽後,便能帶着襄州軍主力,基本暢通無阻趕到江陵。
如今長林之役變成攻堅戰,可想而知當陽也無法奇襲,荊州北境的戰局,已是不容樂觀了。
馬懷遠獨守石首,面對吳國援軍,本就局勢莫測,若是荊州北境戰局糜爛,也必定連累石首潰敗。屆時,江陵可就玩完了。
眼下,李從璟無法離開江陵,否則江陵軍必定出動阻攔,除非他放了高季興。君子都駐紮江陵,與江陵軍暫時相安無事,是一種很微妙的平衡之局。這種平衡何時被打破,取決於江陵之外的力量。
“長林爲荊州防禦襄州,甚至是防禦朝廷大軍南下,直取江陵的前沿重鎮,在此時防備嚴密些,並非意外之事。只是林英將軍
只帶五百君子都,輕裝疾行,目標本就小,所部皆精銳中的精銳,又是長途奔襲,在內有軍情處援引的情況下,仍是不能奇襲成功,未免太過不堪入目。”帥帳中,一位參謀處參謀面露不忿,如是說道。
“林英奇襲不成,乃因離城尚有數十里,便被發現了目標,長林有了防備。以長林的城防工事,林英強攻不下,也是常情。”李從璟看完手中信報,中肯的評價了一句,“林英卻是如何被發現的?難道長林的探子,已經外放了數十里,且日夜不休的巡查?戰爭未啓,這樣的防備說不過去。”
桃夭夭搖搖頭。長林之役方纔打響,與林英的聯繫也不多,此事軍情處也尚未知曉。
“林將軍之攻長林,既爲準備萬全之奇襲,軍情處、斥候不會不事先摸清、拔出敵方哨探,長林敵軍防備嚴密,這並不能成爲林將軍失利的理由。”那參謀處參謀又出聲說道。
連着兩番話,讓李從璟覺得說話之人有些意思,轉頭望去,看見的是一個身材消瘦、眉目堅毅、氣態鋒銳的青年人,這人李從璟自然認識,名叫謝玉幹,早在幽州時,他便是軍情處二十四書吏之一。
“你還有何見解,且都說來。”李從璟看着謝玉幹,示意他有話但說無妨。
謝玉幹瘦的彷彿弱不禁風,寬大官袍穿在他身上,跟掛在竹竿上沒有區別,聽了李從璟的話,謝玉幹纖細的腰板一挺,“卑職來時見過長林縣城,倘使卑職主持長林戰事,一日可下此城!”
此言狂妄,李從璟未作置評。謝玉幹旁邊卻有一人,拼命在拉謝玉幹的袖子,臉紅耳赤的示意他不要胡言亂語。這人身材臃腫,胖得離譜,若說謝玉幹是竹竿,此人便是水缸,整個人脖子都瞧不見了。李從璟也知道他,朱厹,同爲幽州時參謀處二十四書吏之一。
兩人站在一起,任誰見了,都會覺得滑稽,偏偏此時謝玉幹仰首挺胸,一臉正色,而朱厹想勸謝玉幹,又不便在李從璟面前舉動太明顯,很是賊眉鼠眼。
李從璟忍住笑,面色嚴肅看向朱厹,示意他:“朱參謀,你是否也有話想說?”
他忽然想起,當年渤海正州之戰,聯軍擊敗耶律阿保機後,孟平跟他提過兩個參謀處的財迷。說那二人在清點繳獲時,面對堆積如山的物資,如癡如醉得不能自己,而在得知渤海要補給幽州軍費,承擔幽州戰爭損失後,又緊鑼密鼓密謀坑騙渤海國錢財,令他不寒而慄,說得好似便是這二人。
朱厹沒想到李從璟的注意力突然到了他身上,驚得啊了一聲,圓臉更是漲得紅裡透黑,時青時白,哆哆嗦嗦半響沒擠出一個字。
李從璟以爲這廝是太緊張,本想放過他,不料這胖朱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隨即他看了自己手指一眼,將手指完全彎曲過來,然後語出驚人道:“半日!卑職只需半日,便能拿下長林!”
看着對方兩眼放光,如見金山銀山的神情,李從璟這才明白,原來這傢伙方纔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不是因爲緊張,他孃的是因爲有機會立功、斂財,給激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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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謝魚竿,豬肉兩人,詳見第四卷第兩百三十六章。
(本章完)